蒙志远书房的隔音极好,厚重的实木门一关,便将楼下的纷扰彻底隔绝,室内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和清雅的茶香。
蒙志远没有坐在他那张气派的老板椅上,而是与苏明玉隔着一张古朴的茶海相对而坐。
他正亲手烹茶,动作不疾不徐,烫杯、置茶、高冲、低泡......一系列流程娴熟而专注,仿佛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煮好这一壶茶。
苏明玉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茶海上那氤氲的热气上。她没有主动开口,等待着师父的训示。她知道,今天的这杯茶,不好喝。
蒙志远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苏明玉面前,自己也端了一杯,轻轻呷了一口,这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非关于众诚,关于她的未来安排,而是出乎意料地回到了事件的。
“明玉。”
蒙志远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今天这里没有外人,就我们师徒两个。你跟我老老实实地复盘一下,当初去你二哥......去苏明成家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每一步,具体打算怎么做?”
苏明玉微微一怔,随即心下?然。师父这是要挖根子,要从她行事的逻辑源头,来判断她这次“跟头”栽得到底有多深,值不值得他后续继续投入资源。
苏明玉略一沉吟,没有隐瞒,也无法隐瞒。在蒙志远这只老狐狸面前,耍小聪明是自取其辱。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客观地陈述:
“师父,我当时......确实是带着情绪去的。苏大强被他弄得进了看守所,虽然老头子自作自受,但苏明......他做得太绝,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留。
我当时想的,是去给他施加压力,让他撤诉,或者至少在某些条件上让步。”
苏明玉的顿了顿,继续轻声说道:
“我打算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住他。我知道他脾气冲动,以前在家里稍有不顺就跳脚。
我算准了他脾气火爆,被我在邻居面前这么羞辱,极有可能会一时上头,会动手,或者至少会有激烈的肢体语言。
我带了运动相机......原本是想录下他威胁或者动手的证据,反过来制衡他,甚至......如果可能的话,把事情扭转为是他先挑衅。”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涩然。这些算计,在阴暗处盘算时觉得天衣无缝,此刻在明亮的书房里,对着师父平静的目光说出来,却显得格外卑劣和......愚蠢。
蒙志远静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苏明玉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先声夺人,引蛇出洞,预留后手,反戈一击......”
蒙志远一字一顿地总结着她的策略,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的意图:
“明玉,单从策略本身看,你考虑得不算不周全。利用对手的性格弱点,设置陷阱,抓住把柄,这确实是商场乃至很多博弈中常用的手段。
从你之前处理你师娘那边亲戚的事情上,也能看出你擅长此道,是个......嗯,经验丰富的老手了。
“老手”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褒?,却让苏明玉心头莫名一紧。
蒙志远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可问题是,你这套为什么在苏明成身上就失灵了?不仅失灵,还被他将计就计,反过来把你套了进去,让你输得这么彻底?”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给苏明玉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复盘了你的行动,那你有没有复盘过你的对手?你真的了解现在的苏明成吗?你还把他当成那个只会无能狂怒,一激就跳的二哥吗?”
蒙志远的灵魂三问,如同重锤,敲在苏明玉心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她所有的算计,都基于对“过去那个苏明成”的认知。她以为他还是那个莽撞、冲动、没什么脑子的废物二哥。
她根本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颠覆性的改变??冷静、缜密,甚至比她更擅长布局和反击!
“他提前准备了录音监控设备,这说明他预判了你的预判。”
蒙志远轻呷了一口茶水,继续冷静地分析着:
“他面对你的挑衅,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可能是有意引导你率先动手,坐实你的罪证。
他报警干脆利落,拒绝调解态度坚决,后续更是利用舆论,把事情闹到最大,完全不留任何和解的余地......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环环相扣,像是临时起意,冲动行事的人能做到的吗?”
苏明玉的脸色随着蒙志远的分析,一点点变得苍白。她之前被愤怒和固有的偏见蒙蔽了双眼,此刻被师父点醒,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落入了叶晨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她以为自己是猎手,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一头撞进罗网的猎物!
“轻敌,是兵家大忌。”
蒙志远靠回椅背,语气沉重:
“你输就输在,用过去的眼光衡量一个已经脱胎换骨的对手。你那些在老油条之间玩得转的手段,在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且心思深沉的对手面前,反而成了致命的破绽。”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茶壶里热水微沸的咕嘟声。苏明玉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沉落谷底的声音。师父的复盘,比法庭的判决更让她感到刺骨冰寒。
因为这不仅否定了苏明玉这次的行为,更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她一直以来赖以成功的某些行事逻辑和信心。
她这次裁的跟头,不仅仅是运气不好,而是源于认知上的巨大错误。这个认知,让她付出的代价,惨重得超乎想象。
蒙志远没有停下他的话头,他需要让苏明玉彻底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幽深,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同样让他倍感挫败的病房。
“不止是你轻敌了,明玉。”蒙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自嘲和沉重,“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苏明玉倏然抬眼,有些惊愕地看向师父。
“你出事之后,我亲自去了一趟医院。”
蒙志远缓缓说道,将当时的情景,他如何打算利用身份和金钱施压,如何自以为能轻易拿捏叶晨,以及叶晨如何不动声色地录音,如何反过来用法律和舆论将他逼到墙角。
甚至点破他内心那点“钓鱼执法”的阴暗算计......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明玉。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失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苏明玉却能从他微微收紧的手指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愠怒中,感受到师父当时那份被冒犯,被算计的震怒与难堪。
“......我蒙志远在苏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用这种方式,结结实实地将了一军。”
蒙志远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如同他内心无奈的回音:
“我去的时候,和你一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以为他不过是个冷漠亲情、贪图利益的混不吝,用钱和势就能让他屈服。结果呢?”
他看向苏明玉,眼神锐利:“结果就是,我非但没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态升级,给了他把柄,把众诚和你我都拖进了更深的舆论漩涡,也让他在后续的法律程序中更加有恃无恐。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茶香袅袅。师徒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相似的凝重和一丝......后知后觉的寒意。他们都败在了同一个人手下,都败在了“轻敌”这两个字上。
蒙志远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茶海上,做出了最终的论断,语气斩钉截铁:
“明玉,你听清楚。你这个二哥绝不简单。他过去的窝囊、冲动,很可能都是伪装,或者,是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契机下,彻底蜕变了。”
“如果我们还抱着过去的老眼光看他,以为这次只是个意外,只是他运气好,那我们以后只会吃更大的亏!这次的跟头,很可能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对付这种不按常理出牌,心思深沉又手段狠辣的对手,常规的生意场手段,家族内部的施压,甚至是我之前用的那种利益交换,可能都行不通。
他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你按常规方法去抓,只会被他弄得一身泥。”
“我们必须改变策略。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找到他最关键的弱点,直指要害!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要有把握一棍子将他的脊梁骨打折!
让他再也没有翻身和反扑的机会!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你应该懂。
蒙志远的话,如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在苏明玉的心上。
她原本心中对叶晨还残留着一些基于过去认知的不忿和轻视,认为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但此刻,听完师父同样挫败的经历和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那点残存的轻视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警惕和重新评估。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神变幻不定,若有所思。
是啊,如果自己这个二哥真的如此不堪,怎么可能让师父也栽了跟头?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的反击?
自己之前,确实是太想当然了。将对手想象得过于愚蠢,本身就是最大的愚蠢。一直以来的成功,让自己养成了傲慢的性格。
师父说得对,不能再把他当成过去那个只知道啃老的窝囊废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危险的,需要全力以赴去应对的敌人。
“关键的弱点......直指要害......”
苏明玉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二哥的弱点是什么?是他的妻子朱丽?是他现在的职业?还是他过去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她意识到,在重新站出来之前,她需要更耐心,更隐蔽地去收集关于叶晨的一切信息,找出那条能“一棍子打死”的路径。
眼前的挫折和冷藏,或许......正是一个让她能潜伏下来,仔细研究这个可怕对手的机会。
看着苏明玉陷入沉思的模样,蒙志远知道,自己的话,她听进去了。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摔个跟头不可怕,可怕的是摔倒了还不明白为什么,甚至看不起让你摔倒的坑。
他重新提起茶壶,为两人的杯子续上热水。
“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蒙志远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外面的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等风头过去,等你看清楚了,想明白了,我们再谈下一步。”
苏明玉抬起头,迎上师父的目光,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彷徨和晦暗,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冷静和狠厉。
“我明白了,师父。”
小蒙憋着一肚子火,猛地踩下油门,他那辆价格不菲的跑车如同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出了别墅区,汇入城区的车流。
引擎的轰鸣声刺激着他的耳膜,速度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暂时压过了被苏明玉无视的屈辱感。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苏明玉那张冷冰冰的脸和自己父亲书房紧闭的门,多巴胺过量分泌让他头脑发热,脚下的油门不自觉地越踩越深,车速快得吓人,不断在车流中危险地穿梭,引来一片刺耳的喇叭声。
刚闯过第二个十字路口,惊变突生!
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怎地突然挣脱了旁边年轻母亲的手,脚步蹒跚、咯咯笑着就摇摇晃晃地冲向了马路中央!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眼里只有马路对面一个飘过的彩色气球。
年轻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脸色煞白,拼命想冲过去,却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电动车挡住。
小蒙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脚将刹车踩到了底!
“吱??嘎??!”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至极的摩擦声,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强大的惯性让跑车依旧不受控制地向前滑行,小蒙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车前盖上放大,大脑一片空白,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人行道旁猛地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人一个箭步冲到路中央,在跑车即将撞上小女孩的瞬间,俯身,探臂,一把将小女孩紧紧搂入怀中,随即借着前冲的势头,一个利落的前滚翻,险之又险地擦着跑车的保险杠滚到了马路另一边!
“砰!”
一声闷响!
小蒙因为视线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影干扰,加上极度的慌乱,虽然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试图避让,但跑车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控,车头一歪,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水泥花坛!
巨大的撞击力让安全气囊瞬间爆开,糊了小蒙一脸。车前引擎盖扭曲变形,刺鼻的白烟“嗤嗤”地冒了出来。小蒙被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作响。
另一边,叶晨抱着小女孩稳稳落地,巨大的冲力让他单膝跪地缓冲了一下。他第一时间低头检查怀中的孩子,小女孩似乎被吓傻了,愣愣地看着他,倒是没有受伤。
年轻的母亲连滚爬爬地冲过来,一把抱过孩子,哭得语无伦次,不住地对叶晨道谢:
“谢谢!谢谢你!谢谢恩人!”
叶晨却仿佛没听见,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锁定了那辆撞在花坛上,冒着白烟的跑车,以及车里那个惊魂未定,还在试图挣扎的身影。
一股无名怒火“腾”地一下在他胸中炸开!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而是因为他认出了那辆车,以及车里的人??蒙志远的儿子,小蒙!
叶晨脸色阴沉得可怕,二话不说,几个大步就冲到了跑车旁边。车门因为撞击有些变形,但他不管不顾,手臂猛地发力,“嘎吱”一声硬生生将车门拽开!
里面,小蒙正被安全气囊挤着,晕头转向地想解开安全带。
叶晨一把住他的衣领,那力道大得惊人,另一只手“咔哒”一声解开了安全带扣环,像拖死狗一样,粗暴地将小蒙从驾驶座上拽了出来,狠狠掼在旁边的地上!
小蒙被摔得闷哼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叶晨的拳头已经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砰!”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小蒙的腹部,痛得他瞬间蜷缩成一只虾米,胃里翻江倒海,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吗?!”
叶晨的低吼如同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气:
“要不是我刚好在附近,那孩子今天就没了!”
他揪着小蒙的头发,迫使对方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眼神冰冷如刀:
“你爹没教你怎么做人,我今天就替他好好教育教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