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厦每天都会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会议室人来人往，几乎从未间断，长桌明净，倒映的各色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
冷冬的午后依旧寒凉。
室内的中央空调正在源源不断输送暖气，拂至参会人的脸上，却骤然凝成了冰。
大屏幕上投影出的是领战计划的月度报告，正对着董事长俞国安，背对着计划的发起人易丞。
林莉刚刚结束她的汇报，回到易丞身旁，在一片沉默中缓缓落座。
俞国安神情淡漠，但常年习惯性蹙眉已经让他的眉间沟壑深重，所以看起来总是透着威严和不悦。
他身旁属于千贺和孟文斌的两个席位再度空缺——一个忙于体系要务，一个忙于科研事业，都是八百年见不到一回的贵人。
周遭只剩下混乱的眼神交易。
林莉对自己的报告十拿九稳，举手投足间相当坦荡。一旁的易丞也始终保持轻松惬意的姿态，望向诸位董事，目光诚挚又恭谦：“各位董事有什么意见吗？”
一向不吝啬口舌的张董率先评价道：“不得不说，林经理真是口才了得啊！人长得漂亮，报告也做得漂亮，挑不出什么毛病！小易，真羡慕你小子给自己找了个好助手！”
易丞微笑回应，林莉却有一根心弦绷得极紧，直觉告诉她，一切没那么简单。果然，张董紧接着说出了一句关键的“但是”。
“但是，领战计划才正式实施一个月，连第一个阶段都没完成，而咱们集团的开销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你们市场部有考虑过预算的问题吗？”张董敲了敲桌面，许多人点头应和。
市场部的同事瞬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明白你们当初力排众议也要推行数字化、信息化的苦心，高科技嘛，都是时代潮流，国家也鼓励，咱们集团是龙头企业，肯定不能落下。可那些什么数据库和系统，光是前期建设和中期维护就足够集团下血本了，你们现在往新人营里塞了一堆不知道最后有没有用的人，两个月之后还要裁掉三分之一，那这几个月不是白养了吗？每天几百号人嗷嗷待哺，花销跟流水似的，还不能放出去赚钱，和赔钱货有什么区别？”
林莉面色越发凝重，人才培养并不是炒大锅菜，回报周期必然漫长，而且烈性竞争环境的营造也势必会耗费一定规模的人力——虽然对那些底层战士和散户而言有些残忍，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存在的价值确实要大于他们本身的价值。
她想开口解释，桌底下却有人轻轻撞了撞她的高跟鞋，林莉瞥了易丞一眼，不得已噤声。
“就算领战计划能让明星战士的产出率从百分之一提升到百分之五，人头多了，单个的含金量也少了，最后还是咱们自己的市场在内耗！除非你们能保证每一个挑出来的战士都像华局的儿子那样！”张董开了一个实现可能性几乎为零的玩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昂少的服役期限已经剩下不到一年了，集团今后真的还能再复制一个他出来么？”
“现在谈论这些问题还太早了，如果计划的可行性不高，当初也不会顺利通过评估得以实施！”
“我明白诸位的意思，”林莉终是没有放弃辩驳的机会，“张董说得很对，头部市场其实是一个相对概念，具有流动性，稀缺的顶级资源是头部的显著特征，就算资源规模扩张，头部也永远只是尖上的那一丁点比例。”
易丞紧盯着身畔的林莉，似乎在预判她的发言，时刻准备在危险关头挺身而出。
“但行业不是只有头部，腰部和尾部的市场规模以及发展空间同样不容小觑。团队在前期调研中已经有过解释，像UG联盟这类组织，之所以能够快速崛起，与其在长尾市场的发力关系匪浅。他们对自己麾下的战士有充分的包容，非常注重多元性和真实性，尽可能避免形成差异化程度极低的流水线产品……”
“林经理对市场的把控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易丞飞快接过话头，“虽然我们对两个月之后的阶段测验抱有信心，不过成本问题确实是绕不开的‘死穴"，还是先听听各位董事的意见吧。”
林莉剩余大段说辞被迫咽了回去，自然搭在桌上的手掌逐渐拢成了暗暗发力的拳头。
刚才她的发言仿佛是窗外刺骨的寒风，瞬息之间掠得极远，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好像没有一个人记得。
“反正预算已经框死了，要我说，技术相关的这些沉没成本就不必管了，但接下来的战士规模必须要缩减！把那些吃白饭的庸人全都赶走！”
大多数董事持有相同意见，并互相投去赞许的眼色，很快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少数几名年轻董事犹豫不决，不得不望向最中间的俞董事长，旋即，分散在各处的视线也都前前后后看了过来，等待意见最终敲定。
俞国安哼出一声沉浑的鼻息，对会议的杂乱无章显得不太满意。他静默片刻，只说：“会议只提供决策支持，至于采纳与否，由易总自行定夺即可，毕竟所有的成本都是摊在你们市场部头上的。”
易丞不动声色。
“哈哈哈哈哈，董事长真是一针见血，是啊，就算你们不在乎集团掉的肉，也总得要心疼一下自己的腰包吧！”
严肃的氛围再度被突兀的玩笑打破，连市场部的同事也不得不露出会心的微笑，好像某种暗示意味极强的礼节，表明会议行至此刻已近尾声，不再需要过多的争论。
“既然如此，”易丞的态度看起来有些无所谓，像是随口一说，“那就只留五十个人吧。”
“易总！”林莉冲他骇然低呼，险些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注视的是一个疯子。
与此同时，会议室里的闲情雅致也都骤然散去，没想到易丞的“砍刀”远比他们想象中更癫狂，直接砍去升组战士的一半，底下的散户更成了“无头冤魂”。
林莉不明白易丞想做什么，她用眼色反复相逼，易丞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反而在认真欣赏在座的表情变化。
张董倒是非常欣赏他的魄力，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然退一步海阔天空，算八十八个吧，八八大发，多吉利！”
易丞跟上他的节奏，笑道：“那就折个中，六十六个吧，六六大顺。”
张董洪亮的笑声顿时响彻整间会议室，其他人神色各异，不由得敬佩两人的幽默感。就此，成全了会议最后一个小插曲。
林莉见形势已经不可逆转，黯然软下肩背，无力地向后倚在座椅靠背上。
会议结束。
易丞站起身，周围只剩下林莉一个人，他看了一眼时间，努力对眼前的女士展现出绅士风度：“要一起喝个下午茶吗？”
林莉觉得他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不觉来气道：“易丞，你什么意思？六十六个人？且不说通过领战计划进来的新人能不能有一个人侥幸留下，就连新人营原有的前五组战士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想让军心大乱是吗？”
易丞脸上的笑意越发熟练张扬，他重新坐在林莉身边，解释道：“不然你想怎么说服那群老狐狸？个个都是铁公鸡，还指望薅走多少毛？”
林莉拿起桌面的文件资料，在易丞面前示意，语气非常坚决：“当然是用事实来说服。现在作战行业的辐射能力非常可观，今后‘超级明星"的效应只会越来越弱，反而是圈层更小众的“红人”会越来越强势。打个比方，集团或许再造不出一个华景昂，但可以有很多个许全，甚至像UG联盟那样，有很多个龙丰、柏来、问明月，还有……”
“小莉啊，”易丞忍不住打断她，“你来集团的时间不长，领战计划是你担任公开执行人的第一个项目，我非常理解你对计划的重视程度，也从不怀疑你的专业和你的眼光……”
“说但是吧。”林莉似乎有所冷静，默默放下了手里厚厚一摞文件。
易丞进而无声长叹，哂道：“实事求是没错，但事实不仅包括行业的事实，也包括集团的事实。你应该听说过，集团近年陆续加大科研投入，还进行了其他领域的业务扩张，眼下已经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轻松面对高风险，领战计划的‘账期"对他们来说确实太过漫长了。”
“集团等不了那么久。”易丞最后强调了一句，语气微沉，连带笑意都多了几分凛冽。
林莉与他对视良久，终是选择妥协，向来高傲的神情随之淡了下去。
“滋。”
手机震了一下，林莉应声垂下视线，有一条新消息弹出：林经理，通过最终面试的领队已经全部确认完毕，入职时间安排在下周一，您看如何？
易丞瞥见屏幕上的文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故意一字一顿地说：“任重道远啊，林经理。”
“反正易总从来不用出面当恶人，这些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冷血无情的事情，还是我这种刽子手来干比较好。”林莉侧过肩膀，避开和他的肢体接触，迅速收拾好文件走向门口，行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如风似火。
“等等，”易丞突然收起平日运筹帷幄的强势，难得露出了柔态，连相应的眼神和语气都算得精准无误，让人找不出破绽，“那个，周末是我的生日，想请你……”
“提前预祝易总生日快乐，寿比南山，功成名就。”林莉在门口短暂停顿，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易丞：“……”
追人可比开会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