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的死讯,以最快的速度传过了大江,传到了魏国境内。
又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谯县。
谯县太傅府邸的书房内,药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司马懿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案头堆叠的军报文书如山,一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的脸色在灯火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眼窝深陷,唯有偶尔睁开的双眸中,还残留着一丝锐利,但更多时候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击败曹爽不过数月,内外交困的压力,已将这具老迈的躯体逼至极限。
司马昭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步履比平日更显急促。
他来到榻前,低声禀报:“大人,江东那边传来急报,孙权.......死了。”
话音未落,书房内的时间仿佛刹那间变得凝固。
司马懿整个人如同瞬间石化,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
搭在锦被上枯瘦见骨的手指,先是猛然收紧,攥紧了被面,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
但随即,那紧绷的手指又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松开了,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头微微向后仰,靠在了枕上,闭上了眼睛。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这声叹息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如释重负,有心愿已了的空虚,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
很快,他又重新睁开眼,目光望向虚空,不像是在对司马昭说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而飘忽:
“碧眼儿......也走了么………………”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或胜利的笑容,但那肌肉的牵动最终只化作一抹深深的、饱含倦意的纹路。
“也好......省得老夫......再为南边多耗费心神。”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深长而缓慢,仿佛要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某种无形压力一并吸入肺腑,再彻底化解。
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显得无比沉重。
这轻轻一叹,仿佛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当他再度抬起眼皮时,眼中已不见丝毫波澜。
目光掠过面前惊疑不定的司马昭,语气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之前的任何感慨都已烟消云散:
“消息来源?几重确认?吴国那边,是个什么状况?”
对于司马懿来说,孙权的死,其价值不在于抒发感慨,而在于能给自己榨取出多少喘息之机。
最初那片刻的沉默与细微的表情变化,是枭雄对老对手致予的一丝复杂敬意。
但一切私人的情绪,都必须在瞬间转化为冰冷的谋略。
“四条渠道,三重确认,相互印证,非常可靠。听说孙权有意让诸葛恪辅政,孙弘欲矫诏杀诸葛恪,反被诸葛恪所杀......”
虽然不能得到更为具体消息,但听到吴国重臣在倾轧相残,司马懿脸上极为难得地露出笑意:
“好好好!这便足够了!
深陷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重新凝聚,司马懿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司马昭连忙上前搀扶。
靠坐在榻上,司马懿的呼吸略显急促,但语气却变得斩钉截铁:
“昭儿,听着......这是我们......天赐的喘息之机。”
他用指尖重重地点了点榻沿,强调道:
“东吴必乱!短时间内怕是无力北顾。南边暂时可无忧矣!天子东巡彭城之事,要加快速度了!”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一阵欲来的咳嗽,语速加快:
“还有......?丘俭、王凌......”
在清洗曹爽集团的同时,司马懿还接连更换了两州的一批官员。
王昶出任青州都督兼青州牧,督青州诸军事,防备兖州及河北。
王观则是出任徐州刺史。
两地的官员更换,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一来司马太傅为大魏鞠躬尽瘁的形象还是深入人心。
二来说明曹爽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大失人心。
唯有许昌和寿春,司马懿除了派人前去安抚?丘俭和王凌,增加食邑,并没有太多的动作。
此时提起二人,说明司马懿已经准备对这两人下手。
安排完这一切,司马懿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下去,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
但他的眼睛,却是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孙权的死,激起了他最后一搏的斗志,甚至暂时压过了他身体的衰败。
对他而言,一个时代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属于司马氏的时代??必须加速到来。
趁着孙权的死讯还没有散播开来,司马懿拖着病体,给曹芳上书:
臣懿诚惶诚恐,顿首再拜,谨奏皇帝陛下:
臣闻帝王之兴,必有王气所钟;社稷之固,必依形胜之地。
今谯县虽为帝乡,然偏居南隅,易受蜀吴袭扰,非久安之基。
近者天垂异象,有赤云如龙,盘桓彭城城阙。
此乃上天示警,帝星当移驾东巡,以承天命也!
昔汉高起于沛而王业肇基,光武定于洛而汉室中兴。
彭城乃高祖龙兴之故墟,实为帝王鸿业所始。
今陛下承续大魏正统,正宜先圣之轨,巡幸东土,驻跸彭城。
此举非为避患,实为昭示克复中原之志。
使天下知陛下绍嗣诸先帝宏图,志在混一四海,则将士用命,万民归心。
且彭城地处汴泗之交,漕运通衢,北控青兖,南引江淮。
若迁舆于此,则漕运之利可达四方,粮秣兵甲瞬息可至,强于僻处南疆多矣。
内可使府库充盈,外可镇抚徐扬,此乃固本培元之上策也。
今臣已命有司扫除行宫,整备仪仗。伏乞陛下仰承天意,俯察民心,克日东巡,驻跸彭城。
则上天必降祥瑞,祖宗必佑社稷,大魏中兴之业,当自此而始!
臣懿不胜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此书一出,顿时满朝哗然。
从现实地理位置来说,在失去河北,汉国兵锋已至兖州的情况下,谯县离汉国兵锋仅有一郡之隔,确实易于被敌国袭扰。
而彭城地处徐州,靠近青、豫二州交界,交通便利,易于控制三州,江淮之粟可直接到达,山东之赋输纳无阻。
且可以尽可能地远离季汉兵锋,远比谯县安全得多。
这些都是客观事实,无可辩驳。
但从政治意义来说,无论是从洛阳跑到许昌,还是从许昌跑到谯县,那都可以自己骗自己。
毕竟许昌和谯县,都是大魏五都之一。
但这个时候,司马懿欲挟天子前去彭城,算是什么?
只要眼睛不瞎,都可以看出这是司马懿畏蜀如虎,被汉国撵着跑。
大魏脸面何在?
天子威仪何在?
谯县临时改建的朝堂,虽不及洛阳宫阙的万一,却依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年仅十八岁的皇帝曹芳,端坐在略显宽大的御座上,稚嫩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
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不时游移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他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被困在这满是猎手的围场之中。
自幼便在大将军的浓云蔽日下苟活,太傅诛杀权臣之日,曾以为曙光刺破黑暗,盼来了朗朗乾坤。
谁知那一道光,竟只是通往另一座牢笼的缝隙。
转眼间,便从一座深渊,坠入了另一座更令人窒息的深渊。
当司马懿的心腹,新任中书令卢毓清晰地朗读完那份措辞恭谨,却字字如刀的《请东巡彭城疏》后,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殿外寒风呼啸声,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曹氏宗亲的角落,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几位仅存的曹姓王公,头颅低垂,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砖缝,仿佛要从中看出条生路来。
曹氏宗亲从曹丕时起,就一直受到打压,本就势弱。
封地更是在连年战火中沦丧殆尽,名号虽在,实同虚设。
河北大战,济北王曹志的投敌,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砸碎了所有宗亲仅存的一点心气和脊梁。
他们连自身的命运都如风中残烛,又如何敢,有何能力去反对司马懿?
过水水面至今犹泛红,曹氏宗亲的血,掺杂其中。
一种混合着屈辱,无奈和深深悲哀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弥漫。
这个朝堂之上,甚至已经没有宗亲说话的余地。
宗亲如此,而那些曾支持司马懿、视其为“国之干城”的老臣,此刻心中同样是五味杂陈。
他们不敢迎上御座上曹芳求救的目光。
更有甚者,忍不住地紧闭双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似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他们本以为司马懿诛杀曹爽,是挽狂澜于既倒,是廓清朝纲的忠义之举。
可如今,这“东巡”之议,看似为了战略,实则与当年武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逼汉天子迁都许昌有何本质区别?
他们恍然惊觉,自己或许亲手扶起了一位新的权臣,葬送了曹魏最后的希望。
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以及对自己识人不明的懊悔,灼烧着他们的内心。
然而,看着御阶下司马懿那看似恭敬却不容置疑的身影,再看看龙椅上那孤立无援的少年天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们。
从洛阳到许昌,再从许昌到谯县,数次迁都的颠沛,曹爽时代的党同伐异,磨平了他们的棱角。
此刻,面对司马懿的背叛,终于耗尽了他们最后那点心气。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头埋得更低,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反对的声音都更让曹芳感到刺骨的寒冷。
整个朝堂,竟无一人出声谏诤。
没有慷慨激昂的反对,没有引经据典的驳斥。
只有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爽执政十年间,朝中忠良被排挤殆尽。
此时曹爽及爪牙虽尽去,但忠良却是再没有回来。
曹芳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他多么希望有一位忠臣能站出来,哪怕只是说一句“此事后再议”。
可他目光所及,尽是闪躲的眼神和低垂的头颅。
此时的沉默,是权力彻底倾斜的无声宣告。
最终,在司马懿平静无波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注视下,曹芳用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颤音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吐出了两个字:
“准奏。”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丧钟,在这死寂的朝堂上敲响,宣告着曹魏皇权最后的体面,也已荡然无存。
司马懿闻言,脸上越发地恭谨,躬身谢恩。
在这一刻,恍惚间,似有幽灵般的低语掠过朝堂:
五十四年前,刘协坐在洛阳皇宫的断壁残垣里,面对曹操迁都许昌的建议,嘴里所吐出的“准奏”二字,如今如同诅咒般从曹芳唇间逸出。
就连那权臣躬身谢恩的姿态,都是一般无二。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司马懿上书《请东巡彭城疏》,决定带着天子东巡彭城的消息,如同核爆一般在谯县炸开,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在魏国境内散播开来。
一直在许昌紧密地关注着谯县的?丘俭,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阅罢从谯县日夜兼程送来的密报,眼中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随即这惊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般灼热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所取代。
?丘俭额头青筋暴起,胸腔剧烈起伏,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的剧痛和屈辱。
那绢帛上寥寥数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迁都彭城......呵呵......好一个"为固国本,以安圣心"!”
?丘俭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握着?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挺拔的身体在此时竟是显得有几分孤寂。
他曾以为,司马懿诛杀曹爽,虽手段酷烈,但终究是廓清朝纲,是为大魏铲除奸佞。
他甚至一度暗自庆幸,国家终于有了一位能臣来收拾残局。
他?丘俭镇守许昌,厉兵秣马,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与太傅内外呼应,北拒冯永,南防孙吴,重振大魏雄风。
可如今......这“东巡”之议,与当年董卓汉帝迁都长安有何区别?!
偏偏就在这怒火与绝望交织之际,一个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伴随着去年冬日的凛冽寒风,笼罩住他全身,让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无比。
黑影仿佛张开无形地问他:“如何?”
去年许昌雪早,有人挟河北大胜之威,兵临许昌城下,并邀自己出城“踏雪会猎”。
虽然自己以“悲风烈雪,难灭忠魂”拒绝了对方。
然而事后此人让人传来的口信,此刻却如同鬼魅的预言,一字一句,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司马懿很快就要发动政变,诛杀曹爽,及其党羽,夺取大权。”
“他日若是将军有意率军东进清君侧,却又害怕被前后夹击的话,我在这里可以给?丘将军一个承诺。”
“只要他答应我,东进时不毁许县,不焚宫室,不掠百姓,那么大汉就绝不会趁人之危,断其后路。”
虽然冯某人已经离开了雒阳,远在长安,但毋丘俭还是浑身泛起一阵寒意,如同全身被脱了个精光一般。
“将军,如何?”
?丘俭只觉得脑门轰隆隆的,耳边仿佛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如何。
司马懿政变、曹爽覆灭,乃至自己今日被逼到墙角......这一切,竟然早在去年冬日,就被人算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洞察力和深远的布局?
自己与司马懿,乃至这整个魏国,莫非都只是他掌心棋局上的棋子?
这念头让他惊惧,但诡异的是,同时也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他近乎绝望的心田。
冯永的承诺,虽然来自敌人,却在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保障。
既然后路可保,无需担心汉军背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挥师东进、清君侧的最大后顾之忧,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