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之勇之武,古今罕见。
项羽之仁之暴之啬,亦古今罕见。将士若是受了伤,他亲自为其包扎,端吃端喝,甚而难过得直掉眼泪,何其仁哉!然杀起人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简直如魔鬼一般。他乍一看来,豪爽义气,不重钱帛,事实上,一文钱他能看得比磨盘还大。除此之外,他还喜谀。
刘邦一番谀语,让他高兴得不知小哥贵姓,当即命随侍之人,购来线香及三牲,祭过天地鬼神,与刘邦结为拜把兄弟,刘邦周岁四十有九,为兄;项羽二十有五,为弟。
项(梁)沛(公)的将吏,闻听项羽、刘邦结拜,纷纷前来庆贺。
刘邦存心要讨好项羽,独自出资,设宴款待贺者,摆了三十余席。众人正喝得高兴,项梁传下话来,未时一刻,在大帐议立楚王。项羽停樽问道:“上柱国不是要等宋留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
传话人躬身回道:“宋留降了章邯,秦皇恨他朝三暮四,处以车裂之刑。”闻者,有为宋留叹息,亦有觉其不齿。但酒是不敢喝了,众人匆匆扒了两碗米饭,径奔大帐。
项梁环顾一圈,悲声说道:“我闻楚王,死于车夫之手,实在让人痛心。”略顿又道:“楚王既死,群龙无首,我意再推举一人,来做楚王,以号令天下,诸位说一说,推举何人为好?”
话刚落音,项羽霍然起身,双目喷火,且大声说道:“吾项家世为楚将,二叔又智勇双全,楚王之位,理应由二叔来坐,何必推他人?”
正因为项氏世为楚将,在项梁的脑海中深深地烙上了忠君二字,见项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大喝一声,斥道:“大胆!没想到你竟放肆到如此地步。我乃楚将之后,若自立为王,岂不把自己等同于乱臣贼子,百年之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召平、黥布、桓楚、龙且、钟离昧、项庄、虞子期等人,本欲附议项羽,但一见项梁发怒,也就不作声了。
项梁既然不做楚王,其他人或是其部下,或是小股力量,就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了。大帐里静悄悄的,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忽见项佗从帐外走来,高声说道:“禀上柱国,帐外有一老者,自称姓范,名增,前来求见。”
范增之名,众人并不陌生,此乃一位隐士,年七十余,居于旗鼓山上,距居巢尚有三十里,喜读书,好为奇谋,等闲不与人相见。楚幽王当政之时,屡屡召他入朝为官,均被婉言谢绝。如今不请自到,千里迢迢来见项梁,项梁既惊且喜,连道两声请字,且降阶以迎。
范增缓步走进大帐。但见他童颜鹤发,葛巾布袍,飘飘然若世外高人,令人肃然起敬。
未等范增开言,项梁先施一礼:“先生请坐,请上坐!”
等范增落座后,项梁毕恭毕敬道:“范先生千里来此,必有见教。”
范增拱手回道:“老夫年事已高,昏聩无能,何以敢教将军?只是,素闻将军智勇双全、礼贤下士,特来进见。当然,人若年长几岁,识见自不同于少年,有几句心腹之言愿道于将军,若蒙将军采纳,吾心中幸甚。”
项梁道:“长者赐教,项梁虽愚,不敢不洗耳恭听。”
范增道:“如此说来,老朽就姑妄言之了。老朽听人言道,陈胜已死,不知将军闻乎?”
项梁道:“末将已经知晓。”他环指众人道:“末将把各路英雄请到这里,便是为了议立新王。”
范增避开项梁话题,反问道:“陈胜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小半中原,几为陈胜所有,为什么转眼之间,一败涂地?”
未等项梁回答,复又说道:“陈胜之败,非败于秦,实败于己。何也?贪图小利,急于富贵,无才无德,此次兵败被杀,乃在意料之中,反之,就有些不大正常了。暴秦吞并六国,统无道理。楚怀王入秦,竟然被扣,惨死于秦,楚人对此耿耿于怀。我听说魏国有一相士,名叫许负,既能观相,又能预知祸福未来。他到楚地走了一圈,公然断言,亡秦者,楚也。楚国就是只剩三户,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三户尚可亡秦,何况天下共起?今陈胜首先举兵,不知求立楚后,妄自称尊,怎的不败,怎能不亡!将军起自江东,渡江西来,故楚豪杰,争相趋附,无非因将军世为楚将,必立楚后,所以竭诚求效,同复楚国。将军诚能俯顺舆情,扶植楚裔,天下都闻风慕义,投集尊前,暴秦不亡,无有天理!”
项梁越听越喜,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末将愚陋,今闻老先生之言,直如醍醐灌顶。末将多谢了,末将这就遣使去寻楚王后裔,拥立为王。但末将有一不情之求,说出口来,望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范增见项梁从了己言,心中高兴,慨然说道:“将军从谏如流,愿立楚王后裔,老朽愿已足矣。将军对老朽如有所求,尽开尊口,老朽只要办得到的,决不推辞。”
“好!本将要的就是先生这句话。本将举事以来,承蒙天下豪杰厚爱,纷纷前来相投。但末将营中,尚缺一位太公望之类的人物,切望先生屈驾从之,本将幸甚,故楚幸甚!”
范增沉吟良久道:“老朽不比太公,胸无大志;所喜者,唯田园山水而已。将军硬要老朽勉为其难,老朽敢不从命?”
“如此说来,先生答应本将了。多谢先生厚爱,多谢了!”
项梁一连向范增作了三揖。范增唯恐项梁反悔,复又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既然愿立楚裔为王,此事宜早不宜迟。”
项梁道:“这个自然!”
说毕,环视众人:“哪一位英雄,愿代我去寻访楚裔?”
张良用肘碰了碰刘邦,示意他接过这个差事,刘邦迟疑了一下,方起身说道:“末将愿往。”
项梁道:“好、好!那就有劳沛公了!”
回到沛(公)营,刘邦愤愤然道:“那个糟老头子,也不知受了故楚王多少恩惠,一心要立楚裔为王。立就立呗,又将陈胜王贬了一番,陈胜王首义天下,冒着灭族之险,反不该称王?他楚裔乃是亡国之民,凭什么称王?若仅仅因为他出身王府,乃龙子龙孙,他的先祖呢?他的先祖熊渠并非一个龙种,不是照样做王了吗?还是陈胜王那句话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良道:“诚如沛公之言,项梁不该拥立楚王后裔,那您觉着应该立谁?”
刘邦道:“论势力论影响,要立也只能立项梁了。”
“立了项梁之后,您怎么办?一辈子做他的大臣?”
刘邦道:“就是立了楚王后裔之后,我不还是一辈子要做臣?”
张良轻轻摇了摇头:“不同!”
“有何不同!”
张良避而不答,反问道:“沛公认识一个叫心的人吗?”
刘邦道:“我不认识,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楚怀王之孙,楚亡,流落民间,给人牧羊。”
刘邦笑道:“原来是个牧童,楚自熊渠突起,称王已逾十几代,难道他们的后裔只有一个做牧童的吗?”
张良道:“楚王之裔,若从熊渠算起,当在数万人以上。但这个心,与众不同。”
“有什么不同?”
“人不大,却甚有主见。某一次小熊心上山牧羊,脚脖为蛇所缠,众牧人大惊失色,就是在场的两个老牧人,也吓得手足无措。他却不慌不忙地说道:"拿火来,用火烧蛇的尾巴。"这一烧,那蛇立马将身子散开,逃之夭夭。那一年,心才十一岁。”
刘邦满面赞许道:“这小孩不简单!”
张良复又问道:“一个十一岁的娃娃,有此心智,又如此沉着,您说可不可以成大事?”
刘邦道:“能成大事。”
张良道:“所以,我才要您将寻觅楚王后裔的担子接了下来。只有您接下了寻觅楚王后裔的担子,我才有机会向您推荐心。”
刘邦道:“原来如此,不,您这样做,实非帮我,而是害我!”
张良道:“我怎么害您了?”
刘邦道:“你所说的心,年纪这么小,心智又这么高,若是做了楚王,哪还有我的出头之日?”
张良反问道:“心的心智再高,能高过项氏叔侄吗?”
刘邦道:“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心的心智与项氏叔侄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张良道:“既然这样,心做了楚王,凌驾于项氏叔侄之上,指手画脚,项氏叔侄服气吗?”
刘邦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服气。”
张良道:“俗话不俗,"一个槽上拴不下俩叫驴",不服气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刘邦道:“那就只有刀刃相见了。”
张良道:“对!权力这东西,非你即我,非我即你,没有调和的余地。双方斗的结果,两败俱伤,即使侥幸取胜,也是伤痕累累。到那时,再由沛公您出面收拾残局,这王位除您坐之外,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刘邦喜道:“不会有第二个人。”
张良道:“若是立了项梁之后,局面就不会这样,以项梁之智,项羽之勇,项氏之势,项梁若是做了楚王,没有人推翻得了的。果真这样,您才真叫永无出头之日呢!”
一席话,说得刘邦豁然开朗,起身拜谢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谬也。在下多谢先生,多谢了!”
翌日,刘邦起了一个大早,带着张良,来到心牧羊的地方,果见有一牧童,与众不同,虽说穿得破破烂烂,一身污泥,面有饥色,却是生得丰唇大耳,眉清目秀。刘邦大喜,问过姓名,将心扶上马来,径到彭城,向项梁交令。项梁问过心的居住籍贯,并察看了心之贴身汗衫,见前襟上有字数行,上写着楚怀王嫡孙熊心,且按有国宝钤记。心中大喜,择日率大小将佐,立心为王,号楚怀王,定都于盱眙。
怀王封项梁为武信君,黥布为当阳君,陈婴为令尹,又封项梁为大司马,项羽为左大司马,季布为右大司马,范增为军师,项伯为上柱国,吕臣为御史,刘邦为司空,钟离昧为都骑。至于召平、龙且、周殷、周兰、宋义、张良、武涉、丁公、虞子期、吕马童、利己、项庄、项佗、项声、项襄,或为校,或为尉。
黥布做了官,觉着黥字不雅,复姓为英。
项梁立了楚怀王之后,魏之周市,赵之张耳、陈余,燕之韩广,齐之田儋,皆遣使来贺。这又触动了张良心事:战国七雄,关东有六,齐、楚、韩、燕、赵、魏,除韩之外,皆已复国,我张良岂能坐视不理?当即面见项伯,由项伯作陪,又见项梁。
张良直言相告道:“公已立楚后,现在齐、赵、燕、魏,都已复国,独韩尚无主,将来必有人拥立,公何不求立韩后,使他感德,名虽为韩,实仍属楚,免得被人占了先,与我为敌!”
项梁沉吟半晌,转向项伯。项伯感激张良活命之恩,自是替张良说话。项梁无了话说,遂向张良问道:“韩国尚有嫡派否?”
张良答道:“有。”
项梁道:“姓甚名何,是智是愚?”
张良道:“姓韩名成,素有智谋,又有贤名,曾受封横阳君。”
项梁道:“既然这样,那就立他为韩王吧。但不知韩成现在何处?”
张良道:“听说流落在颍川一带。”
项梁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去处,何不把他寻来,拜见怀王,而后受封。”
张良一揖到地:“谢过武信君。”随后欣喜万分的张良便易服去了颍川,寻找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