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到“帝都来信”这四个字时,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间一凝,往细处看,还夹杂了些许期待。
刘大总管赶忙下去将信接了过来,而后呈到御案上。
凡是和宸贵妃有关的信件,都有专属记号。
皇帝这会儿倒是不装高深莫测了,当着众臣的面,便拆了信。
唯有刘大总管担心看完信后,陛下要是当堂笑出了声,帝王威仪难免受损。
嗨,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反正没人敢调侃他家陛下。
然而下一瞬,当皇帝展开信纸的瞬间,冷俊的面容,骤然变得惨白如纸,薄唇紧抿成直线,如墨的双眸有些冰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
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
在他的周身,仿佛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气场,令在场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御帐,除了吃醉酒的几人还在喃喃自语,其余人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刘大总管跟了皇帝这么多年,看见皇帝的神情,心头也是猛地一震。
“陛下......。”刘大总管刚想开口询问,只见皇帝却猛地将信揉成一团,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一言不发,继而起身便向御帐外走去。
刘大总管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下一瞬便紧随其后,跟着走了出去。
这种不安.......比十多年前,他家陛下参与夺嫡,亦或是在南梁战场上生死一线时还要强烈。
唯有,慈仁太后病逝当晚,方可比较。
众人都被皇帝突然的举动惊得愣住,面面相觑,一时间帐篷内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才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陛下这是怎么了?”
“.......。”
“不会是庆王军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吧?”
“不可能,陛下刚刚看的是帝都来的信......。”
“难不成是帝都那边,遇到事儿?”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鲍护军脑子不大清醒,醉眼朦胧地跟着嘟囔道:“谁......谁被绿了?”
众人:“......。”
刘副将虽满心疑惑,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陛下这也太反常了。
听到鲍护军这一句,没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
“给我醒醒,没看陛下都走了吗?”
鲍护军被打了一下才慢慢清醒过来,涣散的目光重新汇聚,朝着上座看了一眼,果然陛下已不在座位上。
谢家大郎思虑良久,皱了皱眉,还是抬步,想要追上去看看情况。
不对劲......皇帝这样很不对劲。
如今谢家虽还不算是惊弓之鸟,却也难免要多留一个心眼。
然而等他追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然是嘈杂一片。
一队骑兵紧急集合,排列齐整,衣着服饰皆与谢家军不同,这些人立于马上,一手握住缰绳,一手还举着火把,火光映照着鹅毛大雪,仿佛将整个夜幕都点亮了。
而四周的谢家军,不知为何,全都傻在原地。
谢家大郎赶紧抬眼望过去,终于在最前面,看到了皇帝的身影。
然而还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就见皇帝面色冷峻如霜,一马当先,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骑兵紧紧跟随,谢家大郎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这队人马在雪夜中渐行渐远。
“陛下!”谢家大郎这才反应过来,大声疾呼,然而声音却被马蹄声彻底淹没住。
别说皇帝了,就连前面的骑兵也无一人回头。
只能远远看到,被马蹄溅起的积雪,在火光的映照下,绵延不断。
谢家大郎看到这一幕,彻底懵了。
这算怎么回事?
陛下万金之躯,除非敌军袭营,势必都要一直留在营帐中,即便巡视,也万不可能出谢家军的大本营。
虽然这会儿打赢了,也没道理趁夜出营呐!
更重要的是,他连皇帝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谢家大郎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是出大事了!
正巧这时,原先在帐篷内想着如何破局的谢侯爷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也起身走出帐篷。
“父亲!”谢家大
郎见状,赶紧朝着谢侯爷的方向跑过来。
谢侯爷微微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慌成这样。”
“是陛下,方才陛下收到帝都来的信,脸色唰地就变了,然后一句话都没留下,便领着一队骑兵,出了谢家军的大本营。”谢家大郎将刚才发生的事儿,一一都说了。
谢侯爷闻言表情微滞,随后一边朝着刚才皇帝离开的地方走去,一边问道:“陛下可说了要去何处?”
谢家大郎跟在后面,答道:“正是因为没有说要去何处何时归来,儿子才这般着急。”
谢侯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皇帝要对谢家军做什么。
到了地方,刚才一直在外面的谢家军还没有散去。
谢侯爷环顾四周,只见众人都神色慌张,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不等他问,便跑过来一个传令官。
“侯爷,陛下有口谕。”
谢侯爷与谢家大郎对视一眼,便跪下接旨。
口谕的内容倒是简单,只寥寥几句话。
一是皇帝先行班师回朝,二是庆王军和谢家军余下事宜,交由谢侯爷和沧州刺史协同处置。
第二条倒是不难费解,皇帝对谢家军已然心存疑虑,对谢侯爷也不如从前信任,让地方刺史协同处理政务,便于互相牵制。
可这提前班师,又是个什么路数?
如今正值隆冬,外面漫天大雪,皇帝即便要出行,何至于等不到明日一早,雪夜疾驰也要赶回去?
这样恶劣的天气......又是在战事刚刚平定的关口,更别说这段时间以来,皇帝一直秉持着要修改军制的架势。
要知道,刚打赢胜仗,皇帝威望正盛,此时若坐镇军中,等时疫彻底稳定下来,便可以落下第一刀了。
这么好的机会,皇帝竟然就此放过,实在是太过反常,更加不合规矩。
就在谢侯爷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周围的议论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家大郎随即找来一名士兵,问道:“他们都在吵什么?”
那名士兵今日夜里当值,从皇帝出来到骑马离开,一直都在。
然而此人却没有立即回答谢家大郎的问题,面上有些慌张与为难,像是难以启齿似地。
直到谢家大郎又问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语道:“是陛下......陛下刚骑上马的时候,像是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许多人都瞧见了。”
谢家大郎:“......。”
谢侯爷:“......。”
骑马摔跤这种事儿,往常只有刚学骑马的人才会出现。
说白了,这在军中,挺丢人的.......所以刚刚谢家军众人,一部分是震惊,一部分是瞧见皇帝落马,心里害怕,生怕被迁怒。
旁人不知,谢家父子俩却知道,元德帝弓马娴熟,若论骑术,犹胜他们父子俩,怎么可能在马上摔跤?
“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竟能让陛下如此失态?”
信上写了什么,只有皇帝一人知道,其他人是猜不出来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陛下绝不是心血来潮,大概率是朝廷或者皇室宗亲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连庆王造反皇帝都没慌,多大的变故,竟然连话都来不及亲自交代,便出了营。
想到这儿,谢侯爷双眸微眯,开始思考,朝中的事儿对谢家军而言,会不会是一次机遇?
“罢了,随机应变吧,陛下既然不在,我这病也该好了,在沧州刺史来之前,该做的准备,别出了纰漏。”
总之,皇帝不在,他们大可早做准备。
总比一直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打游击,来地强。
谢侯爷话音刚落,准备回营帐之际,帝都那边,谢家的书信也到了。
将皇帝出营的事儿放下,谢家大郎看到家书,脸上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
“也不知母亲二弟,还有明成怎么样了?对了,还有二弟妹......。”
庆王造反的消息一传来,父子俩便纷纷赶到沧州,都没参加上谢池的婚仪。
前段日子
,又格外繁忙,忙着对付庆王,也忙着应付皇帝,抽不出空来给家里写信,因儿家中这两个月的情形,他们一概不知。
一拿到信,谢家大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可是下一瞬,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凝固。
谢侯爷见状,眉头微皱,将信拿了过来。
谢家大郎半天没缓过神,看向自己的父亲,就见看完信的谢侯爷,同样也是脸色大变。
下一瞬,双手颤抖,一阵头晕,直直向前栽去。
他风寒未去,本就体弱,加上家中变故,若不是谢家大郎眼疾手快,险些真地栽到地上。
.......
雪夜行军,最是艰难,看着前面紧绷着身体,仿佛随时可能断裂的陛下,刘大总管心中担忧,可这时候,他也不敢多问半句。
不是没问过,而是陛下压根不搭理他。
更准确的说,陛下压根听不到他的声音,脸上一点血色都无,像是被什么抽去了神智似的,一个劲地赶路。
也就方才从御帐中失魂落魄地出来,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才堪堪回过神来,给传令官留下了那么两句话。
之后,再没有一句话,也没有理任何一个人。
二十多年,皇帝六岁时便伴其左右,从六皇子到梁王,再到元德帝,他们主仆遇到过多少风风雨雨,刘大总管还是头一遭看到他家陛下这个模样?
元德帝是什么人,没人比刘大总管最清楚。
走到这一步,他家陛下连带着他这个狗腿子都不是什么善茬。
遇到事儿,不管是怒是喜,多半都不是出自真心,大多是牵扯到利益纠葛。
可是现在,风在耳边呼啸,吹地皇帝的大氅猎猎作响。
刘大总管看着听着,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他约莫能猜到,或许是和宸贵妃有关。
可不管宫里面出了什么事儿,陛下若是稍微理智点儿,都知道就算现在赶回去,也是于事无补。
他家陛下一向都是理智的。
可这会儿,不要颜面,将谢家军,将他全都抛在了脑后。
刘大总管想到这儿,加快了速度,尽力跟上去,而身后的骑兵,已经被甩出去百米远了。
......
冬日里河面上冷得慌,船上的人除了水手纤夫,大半都躲在自己的小隔间窝着。
“石榴,该用早饭了。”
天也才刚蒙蒙亮,一道声音透过木门,传到隔间。
隔间不大,仅仅能容纳一张木床和小桌。
床上铺盖用的是最普通的布料,整座隔间,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桌面上摆放的一株腊梅以及榻上正酣睡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目如画,姿容绝世,一头青丝散落在枕边,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一般,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美中不足的是,美人的肤色不够白皙,略有些偏黑,像是明珠蒙尘。
可饶是如此,也还是一位小美人。
听到声音,小美人秀眉微蹙,嘴里嘟囔了两句,又翻了个身,将自己再度埋进了温暖的小被窝。
直到下意识摸了摸四周,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的时候,才睁开杏眸。
因着刚睡醒,夜里又失眠,小脑袋不怎么清醒,眸中带了一丝迷茫,直到听到外面的呼喊声和四周的水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十五在外面喊了一阵,听到里面一声小小的回应就知道,人已经醒了。
从他们乘船至兰河,又换坐大船,已经有几日了。
应某位熟读兵书的小谋士所求,除了十五这个原本一听就很假的名字外,都换了个称呼。
诚然,阿朝对自己的新名字还有些不大习惯。
阿朝起身穿好衣裳就来到门边,踮着脚将自己准备的机关(一盆凉水)端了下来,才打开木门。
几日相处下来,十五和自己的小主顾基本相熟,说话也不像一开始那般拘谨。
他们是普通船票,早饭都是有时辰的,只能吃不能拿。
头一两天的时候,苏世通和庆王世子都是在她小隔间门口集合。
阿朝觉得太扎眼,到第三日的时候,便只让十五来喊自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