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里却关上门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吴娘几个不由皱眉。云馨眼角余光看见沈砚立在原地没动,正要上前呵斥那泼妇,却见沈砚掀了帽子。
早在沈砚一行人在近旁时,那妇人和邻居就注意到了。老崔姓一眼就看出这几人非富即贵,怕不是哪个大户家里的丫鬟,直到其中那人摘了纱帽,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脸朝他们走来,妈呀,怕是画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罢!
沈砚缓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微微一笑:“这位大娘,这院里住的是谁呀,你骂便骂了,为什么还要扔菜叶?”
她丝毫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发问。
只是衬着她那张脸和恍若洞明世情的眼睛,却让年纪大她两轮的泼辣妇人脸上发臊,喉咙堵得发不出声来。
“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里挤着十几口人,这几日我正想找坊吏把隔壁院子买下来,”这斯文的小女娃显然是在说自己举止粗俗,妇人顾忌她身份,讪讪解释道,“咱们是姓崔的,按规矩是要可着我先,可这几个外姓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忽然占住了地皮。我想着若是有正经营生的人来租住也罢,只这么多天就没见他们怎么着,只有两个女人出来买菜,鬼鬼祟祟的,怕不是什么好人咧!”
这奸猾妇人说的,沈砚一个字也不信。虽不知崔岑是怎么交代安置卢刚的,但这院子显然是崔家产业,这妇人怎么可能买下?更甚者这一整条巷子……沈砚打量眼前这人,有些好笑:“原来如此,我这便叫他们搬走,大娘也准备搬家罢。”
“真、真的吗,小娘子你是?”妇人眼珠一转,目瞪口呆,“真是上边大宅里的吗……”
在燕京,崔姓有千百户,但唯有一户才堪配称“上边”。
沈砚没有回答,抬脚迈过地上的烂菜叶,瞥了她一眼。那泼妇吓得回过神来,忙蹲下七手八脚捡个干净,尴尬地笑了两声。
沈砚这才示意云馨上前叩门。
院门开了条指宽的缝,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紧张的声音:“门外是谁在?”
“是我,”云馨退开半步,露出沈砚的身影,“卢舍人在家吗?”
卢舍人,除了郓州来的人还有谁会这么叫?
里面的人赶紧开门,沈砚一见不是孙老汉的老妻,便知这是卢刚的妻子。卢妻方氏见到沈砚显然又意外又激动,她紧张地唤了一句“沈七娘子”,又立刻改口朝屋里叫道“沈女君来了!”
门外那个泼妇和扒门的邻居听到“沈女君”,脑袋瓜一转回过神来,脸上神情惊诧变惊骇,吓得面无人色!
妈呀,这位就是崔侯新娶的沈女君?那几个外姓敢情竟是崔氏女君的人?!
小院里,孙老汉和他妻女都快步跑了出来,卢刚的一双儿女也从屋里出来。众人怯怯的很是无措,沈砚心头顿时有些酸意,这些人畏手畏脚,随她来到燕地竟如此茫然无助。
“不必拘礼,大家快进屋去罢,外头太热了,”沈砚忙笑着往上房走去,“卢舍人出门去了吗?”
卢刚的儿子答道:“父亲早间辰时就出去了,走之前交代我们守好家门,看这太阳偏中,父亲也快回了。”
这院子是小两进格局,院中还有口水井。屋里摆放的家具器物齐整,里里外外都被人收拾得很干净。
沈砚进屋后便问起他们一路北上时的行程,到燕京后这十来天又是怎么安置的。卢刚的儿子名叫卢慈,便跪坐下首一一代为回答。
卢慈年方十二,和他爹一样眉眼丰毅,起初应答还有些紧张,渐渐便从容了许多。沈砚望着这个肩背挺直的少年郎,估摸着卢刚答应北上有一半是因为这个儿子的前途,不然卢慈落在郓州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卢公子,你读书习字是令尊教导的吗,都学过些什么?”
卢慈脸上微微一红,低声答道:“回沈女君,家父早年是举全村之力才得以进学,父亲十分看重这个机会,学塾里发的书都保管十分完好,教导我时也算有书可依。我已念完四书,现在正读《礼记》,正读到第六篇。”
沈砚略一回想,《礼记》第六篇名《文王世子》,讲述诸君太子的教育问题及有关教育制度、人才选拔的办法。她有意考一考卢慈,便问道:“书上说,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不知卢公子对这修内的‘乐"做何解?”
这一问有些刁钻,自来有“礼乐崩坏”一说,这“乐”原是庙堂上的编钟之乐,延申之意十分抽象,若没有透彻理解,很难阐释妥当。她还卡在“教育”上,这修内心的“乐”显然不是音乐,但也不是道理。
卢慈果然被难住了。
他所学本就是照本宣科,卢刚传他的也只是几本旧竹简而已,他这年纪能把那些佶屈聱牙的东西囫囵读下来都是不易,哪里能融会贯通,从高而下望?
此时可没有朱子注集,百家争鸣,各有释义,还没有标准答案。
沈砚见少年人露出窘态,不由微笑。这卢慈是个十分厉害的,小小年纪就磕磕碰碰自学到五经中的《礼记》,恐怕内心多少有些骄傲,为难他几句还是有益的。
她便笑道:“卢公子回头请教你父亲罢,不过你父亲素日忙碌,卢公子可愿去私塾里进学?若是有意,我可以为你寻一个学馆。”
沈砚找的学馆当然是一流的。卢慈闻言大喜,朝一旁的母亲方氏望去,见方氏点头才磕头道:“多谢沈女君恩德,此事我还需向父亲禀告……”
“不用了,我已听见。”郎朗男声,却是卢刚走到了廊下。
卢舍人依然是那副清瘦模样,双目有神,只是眼周有些发青,神情略显疲惫。他进来先给沈砚行了大礼,这才退到一旁恭敬道:“多谢沈女君不嫌小儿资质愚钝,愿为他延师教导,大恩大德卢家永世不忘。”
“卢舍人言重了。”沈砚摆摆手,又问起他去了哪儿。
“四方馆。”卢刚说到这个地方,平直的剑眉都耷下了一分。
沈砚恍然。
燕京的四方馆和郓州礼宾馆同个性质,卢刚这是想再跻身去吃薪俸,毕竟他一家四口包括孙老汉三人,只有他看着最能寻个出路。但想必崔岑眼皮底下的“四方馆”没那么好考,沈砚原本只听闻卢刚品德出众,并未曾听过他有大才,看来他也是碰壁了。
在小院里同众人用过午饭,沈砚提议想与卢刚再去四方馆瞧瞧。卢刚无不从命。
燕京的四方馆坐落在城中心偏右一些的地段,同样占地极广,屋宇连绵。到了馆外的六柱牌楼下,沈砚戴上纱帽,叫吴娘等人停步:“你们留在外面,我去去就来。”
跟着这一大串,太引人注目。
吴娘和云馨几个,只好目送沈砚和卢刚两人进去。
燕京之四邻颇有异族,且燕地大势,四面八方来投奔自荐之人甚多。四方馆较于郓州那处更显热闹,人来人往之气象,其中夹杂各种服饰和口音,看得沈砚心神微漾。馆内人见到有戴纱帽的女子进来,也没有大惊小怪,只管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沈砚听了片刻,要去四方馆的考核处看看。
卢刚显然是熟路的,便带她到了另一处热闹的屋宇。
这大屋面阔七间,内中十分通透,无一阻隔。沿墙仿着当铺柜台设了七八处的接待,每一处都对应不同的专项,如经文、武艺、经略、兵事、民事、术数、技艺等等。屋内有不少人,沈砚就见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走向“武艺”项的青衣接待,交谈几句后,那接待便交给他一个木牌,指了一个方向。
卢刚望了望沈砚,沈砚笑道:“卢舍人试试经文罢,我十分好奇那卷子,你考完同我说说。”
卢刚点头,挤去了“经文”前。这个专项来考的人也是最多的,儒衫方巾,有老有少,均盼着能将多年习读之书化为锦衣玉食。不多久卢刚拿了块小木牌回来,沈砚瞧见上面写着“丁六”。
“这是?”
“这号牌是照着顺序发放的,一个牌有十二个数,我这块表明今日我前面已有四十一人来考经文。”卢刚没说的是,他昨日还起早来领了块“乙三”。
沈砚了然,便让卢刚自去领卷子答题,不必管她。卢刚再三请她保护好自己,这才捏着牌子离去。
等他一走,沈砚也排队去了“经文”的柜台前。
排了小半时辰轮到时,沈砚没有掀面纱,只是伸手道:“麻烦接待也给我一块号牌。”
“经文”项的馆侍是位眉眼乐和模样的中年男子,见是一女子来讨号牌也不吃惊。他按序递出一块刻着“戊七”的填墨小木牌,见那戴纱帽女子离开本也不在意,不想又瞥见了她转去别的柜面,不由留意一分。
却是越看越心惊,那女子竟是除了“武艺”一项,在每一处都领了牌!
她这是想干什么?!
如他们这样负责接待发牌的馆侍,每日里接待之人不知凡几,多少有些眼力。虽然他万分不信这世上有一女子能通这么多学问,有经天纬地之才,毕竟考馆吃俸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他忆起那女子来讨号牌时的声音,镇定、从容,也不像装象的,难不成这人年纪轻轻疯癔了不成?
他朝身后的一个小仆使了个眼色,小仆即刻放下茶壶退出柜台。
沈砚领了一圈,出了接待厅。
她手里的牌子,通过序号可知,考“经文”的人最多,“技艺”类排第二,第三是“武艺”,最末是“术数”。这个排列倒是很合情理,这世代读书靡费不易,许多人读过几本书便自命文才,且考这项只需一个不傻的脑袋,比起其他类别要钻研通略某域,难度要低上许多。第二大类“技艺”却是因包涵太宽泛,沈砚甚至在排队时看见一个道士提着一篮黑乎乎的自制万能神药,还有人自称能隔空移物。
她先考“经文”。
考经书的地方是个大院子,沈砚在门口处的棚子里用号牌兑了一份卷子,那面无波澜的发卷人在纸上某处填上了“戊七”,便放她进去。倒是很随意呀,没有检查是否有夹带作弊之物。
考卷的纸张自然是麻纸。比崔家日供的自然又要差些,但也勉强能书写,其上已有出卷人手写的考题。只此”试纸“一项,便可以窥见崔家在四方馆的投入是何等巨大。
卷纸颇大幅,沈砚目测一张有两尺高,七寸宽,较之后世的卷面大了不少。她边走边翻看,一张是帖经也就是填空题,剩下的几张是经义和墨义,也就是解读句子和简答题。
考堂类似学堂,在一间只有三面的开阔屋舍里,上首坐一监考老者,沈砚轻手轻脚进去。屋里的考生均是埋头苦写,没有人理会她。
这是当然,若堂外的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分神的话,那也别考了。
沈砚挑了个不起眼的座位,桌上已备下笔墨砚台和一管清水。
她把卷子放在桌几上,立时发现玄机——卷面铺开太大,有五寸左右耷拉在了外沿,桌面放不下。这就给书写造成了难度。
沈砚左右一瞥,见许多人跪直了身板,高高悬腕,姿势十分小心。超出的卷面部分,一些人是用嘴吹到墨迹干了才放任,一些人是伸出一臂将纸头扯平,一边继续答题。
这无疑费时又费力,身体稍弱的人膝盖要跪烂,手臂要举到哆嗦。虽然不管是接待、发卷人、监考都没说过半个字取卷的标准,但显然答题时间并不是无限的。
其实……沈砚歪了歪脑袋,这卷子可以竖着铺放。
每个号位之间距离颇大,答题人横着坐竖着坐并不会影响到旁人,唯一的问题是不能再正向面对监考。但看上首那个监考的老者,也不知坐了多久,揣着手似乎在打瞌睡,丝毫也不关心底下情形。
沈砚试探地把卷面横平移向,就见那监考忽然梦中醒来似的投来一瞥。她就心中有数了,又把卷子移回来。
试卷倒是不难,沈砚一题一题浏览,大部分是出自四书五经,小部分来自诸子著书。当世还不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道家、墨家、法家、兵家、阴阳家、农家等,虽已大不如前一百年鼎盛,但还颇有传承。试题中规中矩从书上照抄下来,考的是博学、记忆、默写能力,若是背诵过就没有难度,起码她都顺下来了。
阐释经义和简答部分,也是她的优势。
时人没有标准答案,诸子争鸣各有阐释,再加上读书不普及,交通恶劣,许多人读得糊里糊涂,天、地、道、人,全靠读书百遍,自悟罢了。
四方馆虽山头林立,但于读书释义上显然是有一套一套的解读之法,这就刷掉了极大一部分人。但这难不倒沈砚,后世相关书籍历时千年取精粹而成,她所知超前太多,若是此时有心自立山头,也不是难事。这时开宗立派的成本还不太高,只要有个逻辑自洽的核心观点,奔走演讲聚起一帮学徒,过个一两年说不得她也能被尊称一声“沈子”。
沈砚只在后面几道阴阳家和名家的题目上难住了。
阴阳家若归类当属古代的哲学体系,研究阴阳气机和五行运转,沈砚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书籍晦涩难辩,对天地的探究还很朦胧,诸多对男女、德行的束缚和陋习由之而来,她没事读法家之“以法治国”也不要看阴阳家的道理。至于天文地理、四时气象的循环规律,她也不需要从阴阳家里汲取。
名家就比较小众,这一家又称“辩者”,后世最出名的就是“白马非马论”。这其实已为广推于民众而有所偏,其本质在沈砚看来,此时的人们还没有辨别“名”与“实”的基础,更别说以此为基础来探讨与之相关的符号、工具等载体。这些艰深又玄奥的文字符号领域,完全超出了时代的适应性,没有用武之地,也难怪后世无人承继。
看来燕地真是人才济济,看看这些出题,花样百出。
沈砚阅卷一遍,在心内答完,未研墨未提笔,然后掩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