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神情一凝，视线悄悄下移，略过让人无法忽视的刀尖，随即看向面色难看的顾焱，额上不由渗出一滴汗。
那一起一伏的沉重呼吸，在这儿静谧之地显得尤为突出。
而对视的瞬间，他舌尖尚未好全的伤口一阵麻痒。
陆怀压下这股痛麻感，轻轻侧头，瞥了眼空谷君，唇角淡淡一勾。
“空谷君，你也听到了，想必扼制太子，不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换取朝廷重臣作为人质，还能保全一命。”
空谷君似是有些错愕，连带刀尖颤上一颤。
“我倒是没想到，殿下对待陪伴多年的大臣，说舍弃便能舍弃。”
陆怀闻之仰头，望着顾焱紧绷的神色，扫过其他人微微怔楞的表情，无所谓一笑，继续道。
“空谷君，你认为太子之命，是一个人的事情吗？”
“今时今日，本宫若是死在这里，皇帝大怒，朝野动荡，你亦不能脱身，最终不过落得两败俱伤的局面。”
“本宫要是你，必定选择挟制朝廷重臣，而后卷土重来。”
空谷君沉默片刻，兀自出声。
“殿下，的确是天生君王之才。”
说着，他看向对面的顾焱，面具之下的神情晦暗不明。
“那便，有劳顾大人过来一趟。”
话音刚落，陆怀却是皱眉，尚未想到这人轻易同意。
思索的间隙，空谷君又道：“顾大人武功高强，我不一定能扼制住，劳烦各位帮忙处理一下，再与太子交换。”
顾焱眸色微沉，在严达忧心的注视之下，沉声道：“将绳索取来。”
严达长叹一声，命部下拿来结实的粗绳，默不作声的挡住空谷君视线，开始捆绑顾焱的双手，不多时，却听空谷君幽深的声音传来。
“不必挡着，我也看看。”
严达牙关一咬，绑人的手都在颤抖。
顾焱见状，错开对方，好让空谷君可以瞧见当下情况，随即才道：“无事，绑紧点。”
林启惜在旁实在看不过眼，也顾不上暴露身份了，狠狠一抹脸，皱眉道：“我本是将死之人，我去吧。”
顾焱扫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本是将死之人，不值钱。”
林启惜：“……”
严达张了张口，终是长长叹气，并未出声。
直至将顾焱双手捆地严严实实，大罗神仙也逃不掉时，空谷君才出声。
“劳烦派人送过来。”
“你！”
严达牙齿磨地吱吱作声，手背粗壮血管已然压制不住，状似要跳出来。
“现今顾大人毫无还手之力，倘若你将人挟制住，不多时出尔反尔，不换太子殿下又该如何？”
空谷君偏头，无甚感情道：“你们，似乎还没有搞清楚情况。”
“现在，太子在我手里，各位处于被动之际，是在找我商量。”
“严大人，你应该也不想落个鱼死网破的局面吧？”
语毕，严达深深喘息，拳头握得死紧。
顾焱面色淡淡，瞥他一眼，在众人未反映过来之时，无声无息的走向对面。
须臾，便与陆怀站在一起，他看着少年眼里的波澜，心下一动，随即垂眸盯着空谷君。
“放了殿下。”
空谷君反映极快，抓住他的瞬间，一把推开太子，不过片刻，刀尖便抵在了他的喉咙处。
林启惜和严达急忙赶来，打算接住太子。
然，下一刻，就见陆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尘土沾染的锦袍之下，汩汩血液如溪流般涌出，浸湿了衣摆，肆无忌惮的流向四处，染红了周围土地。
“殿下！”
不知是谁嘶哑着声音喊出一句。
众人骤然乱成一团。
空谷君更是怔楞在原地，可惜没等他僵持片刻，便觉膝盖一痛，原是顾焱腿脚一发力，趁着他出神之际，袭向他的腿骨，顷刻间与他拉开距离，紧接着口唇微张，一根银针射出，向他喉咙飞去，他不得已向后躲去，两人距离越拉越大。琇書蛧
旋即有侍卫上前，匕首一割，绳索顿解。
顾焱松了松手腕，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陆怀，沉声道：“严达，照顾好殿下，林启惜，跟我去捉空谷君。”
严达崩溃：“殿下都死了！我还怎么照顾！”
顾焱没说话，瞬息间上前，与空谷君缠斗在一起。
零星侍卫反映过来，急忙跟上去。
然，林启惜只呆呆的看着陆怀，哑声道：“顾焱！殿下都不动了！你还有心思抓……！”
谁知话未说完，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抬起，滴滴鲜血落在上面，犹如雪中红梅，漂亮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然而现在没人顾得上欣赏，个个连滚带爬的扶起还没"断气"的陆怀。
林启惜更是将陆怀撑起来，靠在自己胸膛之上，下一瞬就要缅怀，哀叹美人命薄，不料却被对方死死抓住，须臾，面上沾有点滴鲜血的美人抬眸，深深吸上一口气，中气十足的开口。
“快快快！快去帮忙！”
“太傅马上要撑不住了！”
“愣着干嘛？你快去啊！”
林启惜一愣，等回过神，急忙将陆怀交给严达，抄起匕首加入了缉拿空谷君的队列。
那边，空谷君寡不敌众，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但奈何他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胜负来。
不过，败局已定，也不过是苦苦挣扎。
陆怀观察着他们的战况，舒起一口气，撩开衣衫，拿出那块血肉模糊的仿真皮肉，当场惊呆了严达和他的手下们。
“殿，殿下，此为何物？”
陆怀擦了把脸上的"血"，拎着那块皮肉打量了下，莞尔一笑。
“这是太傅早先给本宫备下的东西，只需轻轻一划，便可皮开肉绽，血流如柱，倘若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当然，亦不止这些，还有其他暗器，可惜空谷君百毒不侵，毒物伤不了他。”
严达不傻，随即察觉出味儿来。xь.
“想必，顾大人同样知情，才会淡定自若……”
他说着，顷刻间恍然大悟。
“臣明白了。”
“殿下在那个什么空……空谷君，在他眼皮子底下使计，很容易露馅，危及自身性命。思及此，殿下便利用顾大人与自己交换的间隙，脱离险境之后，随即划开这物，假装死亡，吸引众人视线，打空谷君一个措手不及，好为顾大人脱身争取时间。”
陆怀笑着点头，不过须臾，又看向那边渐明的局势，心有余悸道：“此番前来，本宫做足了准备，结果还是被暗算了。”
严达叹气，“是啊，此人果真阴险狡诈。”
“好在，顾大人和殿下心有灵犀，才能免遭横祸。”
心有灵犀……
陆怀听着这词，心神一怔，细细回忆起来。
似乎，的确如此……
他不过与顾焱对视片刻，旋即猜出对方所想，才能在情况危急之时，堪堪脱身。
正想着，心头一热，眼神不由偏移，望向几人缠斗的地方，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不多时，却低声道：“严达，本宫这边有侍卫护着，不会出事，你去协助他们，趁早缉拿此人，不可再拖了。”
严达似乎因为先前之事，尚有犹豫，直至瞧见陆怀态度坚决的模样，随之叹气，抽剑上前应对。
陆怀攥紧指尖，紧张的观看情况。
严达的加入对于空谷君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随着时间的流逝，空谷君不敌众人，一招一式出现漏洞，身上伤痕越来越多，阵阵鲜血渗出，象征着日落西山。
不过，他似是感觉出命数将尽，竟在最后一刻，盯着陆怀的方向，无意识喊了句"荣儿"。
陆怀骤然抬眸，薄唇微张，心头一个念想转瞬即逝。
空谷君却不给他多加思考的机会，下一刻，便在几人包围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刀刺向自己胸膛，缓缓倒地，最终，鲜血涌出面具，眼神趋于涣散。
林启惜几近目眦欲裂，他方才一直不下杀手，就是为了问出妹妹的下落，而眼看空谷君倒地不醒，他一咬牙，直直冲到对方面前，狠狠揭开那人虚伪的面具，入眼却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他愈发难受，一时气火攻心，五脏六腑波涛汹涌，恍若要呕出血来，他拼命忍着，拽住对方的衣襟，眼眶通红道：“你凭什么死得这般容易！你给我起来！告诉我淑奚的下落！”
“起，来，啊！”
林启惜动作越发狂躁，陆怀看出他的不对劲，急忙传呼顾焱，那人凤眸一敛，二话不说赶来，将他打横抱起。
陆怀凑近一看，才发现林启惜面色青白，口角开始冒出血丝，他怔怔道：“你，你是不是毒发了？”
林启惜闻声，终于认命，他放开空谷君的尸体，对着陆怀惨淡一笑。
“是。”
“不过那毒，并非顾大人所给，而是空谷君所下，他不轻易信人，又知我恨他，自然不可能让我好过。”
“原本，还能扛上一阵，可惜了，方才一时不慎，致使气火攻心，毒药提前发作，想来是扛不住了。”
他说着，看向一旁怔住的严达，笑道：“严兄，我对不住你，但还要请你帮忙，不要说出此事，否则殿下恐遭怀疑。”
“殿下他，是被我无故牵扯进来了。”
严达撇过脸，握紧拳，闷闷的不说话，良久，嗯了一声，再看去，高大威猛的男人，竟是流出泪来。
陆怀亦不知说什么，他无意识抓着顾焱的手，心中不是滋味道：“便是，没救了。”琇書蛧
“救活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要死的。”
林启惜说完，呕出一口血，咳得满脸都是血，堪堪擦掉，瞥了眼始终神色淡淡的顾焱，突然凑到陆怀耳边，话锋一转，调侃道。
“若有来世，我尚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殿下会喜欢上我吗？”
陆怀抿唇，握着顾焱的手越发用力，良久，偏过头，低声道：“莫要胡说，本宫不喜欢男子。”
“不喜男子？哈哈哈……”
“殿下竟用这个理由拒绝。”
林启惜顾着陆怀的声望，悄声自嘲片刻，再次咳嗽起来，似是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须臾，他堪堪抬眸，擦去脸上鲜血，看着顾焱，与之对视，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心。
“殿下啊，看着一人的眼神。”
“可是让我羡慕不已啊……”
陆怀尚未听清，想要再问一句，结果林启惜已然撇开话头，拿出一个被血浸透的珠子，递到陆怀手中，苦笑道。
“恳请殿下，若有余力，可否帮助寻找淑奚。”
说着，他停顿片刻，哑声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怀抓着那个珠子，指间泛起了白，他深深吁气，沉声道：“本宫答应你。”
“林启惜，休息吧。”
话音刚落，林启惜勾唇笑笑，终究支撑不住身体，躺倒在一侧，他看着洞窟之上的岩石，嘴角溢出血沫，手掌虚虚向上一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先前说的话。”
“殿下，可，别，咳咳，放在心上了……”
他说着絮絮叨叨的胡话，一如他这个人，闲不住嘴，时间缓缓而过，胡话越来越少，也愈发难以听清。
直至再无一丝声响，严达蹒跚着步子走过来，颤着手盖住对方的眼皮。
陆怀看着面前两具尸体，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了，他也不想顾及其他，忽得侧过身，揽住顾焱的颈项，低声喘息起来。
“殿下，臣在这里。”
顾焱将少年瑟瑟发抖的身子抱在怀中，给予对方源源不断的暖意。
“归之，不要怕。”
陆怀默默点头，抱着顾焱的动作不见消散，难受之时，又蹭了蹭那人的侧脸，感受到熟悉的味道，方才安下心来。
然，下一瞬，他的余光扫到空谷君尸体，发觉对方肩膀处一团乌黑，微微一怔，蓦然睁大了双眸。
空谷君百毒不侵。
为何会被顾焱口中银针所伤？
要知道，顾焱藏在那里的暗器，可都是轻症的毒药。
思及此，陆怀又想起空谷君前后不一的分裂模样，以及那人死前口中唤出的"荣儿"，急忙转过身，制止侍卫收起对方尸体的举动。
顾焱凝眉，吩咐侍卫将尸体挪过来。
陆怀不敢耽搁，便颤着手，摸着空谷君脸颊边缘，细细摸索之下，果真发现有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一咬牙，狠狠一撕。
一张人.皮.面.具顷刻间掉落。
此人，不是空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