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统治钱塘数百年。
妙心作为十三位祖师之一,离了神将护卫,没了祖庭借法,撞在铜虎这一没跟脚的凶神野鬼手里,竟跟鸡仔一样,柔弱得可笑。
当铜虎撵上没及得逃出寺门的妙心一行,轻易打翻了几个忠心护主的僧人,其余随从要么跪地投降,要么一哄而散,留下老和尚轻松成擒。
他拎着妙心回到大殿前,一干子僧人、护法瞧见自家祖师狼狈模样,就同被打进皇宫亡了国的太监宫女一样哭哭啼啼。
久久等不着李长安一行回来,担心出了差池,他又拎着妙心,循着鬼卒指引,到了地下洞天。
入得门来。
饶是在海眼龙宫开过了眼界,猛见着钱塘城下竟还有这么一处宽阔洞天,铜虎仍不由得啧啧称奇,再看场中,几百号护法兵将跪倒一地,许多死人好似刚从冰水里捞起来,团在一块哆嗦不停,城隍府的大伙儿聚在大磨前,彼此间气氛凝重。
铜虎不明缘由,正要询问。
“秃驴!”
小七突兀振翅而起,褪了法身,显出厉相,双腿化为鸟爪,激射而来,要将妙心当场开膛破肚。
“小七住手。”
铜虎吃了一惊,忙把妙心一脚踹开,闪身上去捉住小七翅膀根。
“这贼秃身份紧要,不可随意杀之。兄弟若实在恼火,待你气消下一些,让你在他脑门上挠上几爪便是。”
端了敌巢,擒了敌首,铜虎心里正得意,言语中就带了些调侃。
“大兄!”可小七却语气悲怆,“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应当是传说中的化生洞天。”铜虎答道,“是轮回投胎……”
“假的!”
小七一口打断,恨声中几乎泣血。
“投胎是假的!”
“轮回是假的!”
指着那群哆嗦的鬼魂。
“你看看他们!他们全是被十三家、被这帮子秃驴骗来,要填入那大石磨里,活活磨得魂飞魄散的!”
“什么?”
铜虎先是不信。
轮回这种大事岂能作假?
城内外几十万死人,日日忍受盘剥轻贱饥寒,活人都该揭竿而起了,死人却没有变厉作祟,还不是靠着“投胎”这一根萝卜在嘴边吊着。小七这话要是传出去,恐怕……
可当他看向李长安,道士默然按剑,手上青筋暴起。
再瞧向法严,和尚跪在大石磨前,垂首诵经不止。
最后回望妙心,老和尚施施然起身,正掸着身上雪尘,却没有半句反驳。
竟然是真!
一时间,铜虎只觉胸膛里被巨大的惊怒所占据,以为世上最荒唐、最叫人愤恨的事情莫过于此。
然而。
“黄尾,黄善均。”小七抽泣着,“他们把黄大哥也投进了那大磨里!”
…………
“阿弥陀佛。”
化生洞天里。
妙心禅师在护法们闪躲的注视下,在鬼魂们憎恨的目光中,从容整理好衣袍,扶正冠冕,
佛唱一声,不急不徐言道:
“善善之家乃修行有成之人、福缘深厚之辈入世历劫之所,想那黄善均既无佛缘,又乏善业,却作此妄念?如此贪痴,可见他兽面而鬼心,本该坠入畜生道,许他转世已是恩赐,如若叫他奸心得逞,岂非坏了本座门楣?”
铜虎闻言大怒:
“你那门楣外头涂着金漆,内里尽是屎尿,黄尾他披了狗皮,生了猪脑,才好尔等一口恶臭!可你这恶僧言而无信,不让投胎也就罢了,竟将他投入这大磨,生生磨杀了魂魄!”
“本座何曾不让他投胎?”
“你这秃驴还在扯谎!”
妙心微微一笑,神情澹澹一如平日讲经说法时俯瞰凡愚模样。
“小鬼见事,只辨皮囊,不识内里,殊为可笑。”
“投胎转世何曾是谎话?”
“须知钱塘阴阳造化大异于别处。在别处,人既死,三魂离尸,七魄自消。在钱塘,三魂离尸却得阴阳造化,生出虚假七魄,如此死人才得以白日化形。尔等做鬼多年,难道不知?一旦投胎,魂带假魄,胎体中又有新魄孕成,新旧相冲如何安泰?要入轮回,便需投入大石磨,磨去假魄,才好托生。”
妙心说得信誓旦旦。
“托生?”
可铜虎越听,越是把一口獠牙咬得“咯吱”作响,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揪起这老和尚,叫他散了官袍,跌了冠冕,三两步拽到磨槽边。
“你且看仔细了,这叫什么托生?!”
磨槽上弥漫着一层粉红的浅雾,槽里蓄满了冷水,水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冰屑与血沫,稍稍靠近,臭得刺鼻,冷得钻心。
妙心从被擒下,再到被质问,一直摆着他那副高高在上、从容淡然的祖师模样,而现在,这一副圣僧面具终于有了裂缝,露出底下惊慌的本色。
“住手!你要……”
话音未尽,铜虎不容分说,一把将他光秃秃的脑袋摁进了磨槽里。
妙心顿时叫冷水激得皮肤起栗,双手在冷水里不住挣扎,搅散了冰屑血沫,水面不住浮出眼球、头发、断骨、碎肉……
磨去七魄?说得好听!
大磨之中,石齿磋磨,哪儿能那般精准仔细?“运气好”的磨成新魂去投胎,“运气差”的只成碎屑、齑粉,混着冰水冲进沟渠,流入东海,变作李长安一行曾在海眼尸林里惊鸿一瞥的残魂碎片。
铜虎把妙心提出来,老和尚须眉被冷风一冻,霎时结起一层霜,把血糊糊都凝在了脸上。他养尊处优数百年,烧的炭是用碳粉混着香膏成的,走的路是用绫罗绸缎铺的,何曾沾染这等恶臭污秽?
当即干呕不已,惊怒大喊:
“放肆!我乃……”
连话带脸又被摁了下去。
“你这秃驴是个什么祖师?什么神佛?世人敬你,畏你,你却拿投胎唬着他们投入这屠宰洞,送进碾魂磨。想那鬼王被称作万恶之首,呸!它也配?那一窝恶鬼敞开肚子,也不过吃几千万把人,何如尔等叫多少人魂飞魄散?百万?千万?!”
铜虎目裂尽眦,压着妙心后脑死死不放,直到他因窒息而失禁,裤脚滴答着骚臭热流,才肯松手。
妙心跌坐在地,一边干呕,一边大口地喘息,而后又怔怔盯着身下黄色的污雪许久。
再抬头。已然歇斯底里。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是他们蠢,是你们笨!你们就没想过,钱塘一年有多少新生儿,两万?三万?又有多少本地活人死,外地死人来,八万?十万?”
已然歇斯底里。
“年年都有千千万万的鬼一窝蜂要做人,可钱塘哪来这许多肚皮给他们投胎?我能怎么办?告诉这帮子厉鬼恶鬼,钱塘活人太少死人太多,你们都投不了胎?还不是只能通通投入石磨,谁作新生,谁作齑粉,全凭运道。”
妙心凄凄怪笑起来,恶狠狠瞪着铜虎。
“六百年前,钱塘还没有这化生洞天,阴阳不通,人鬼杂处,死人个个不得托生,活人家家尽下死胎,是我等厘定阴阳,是我等掘洞天,铸大磨,是我等重建了轮回!如此,轮转寺才能跻身十三家。如此,钱塘才得享安宁繁荣。些许残魂碎魄,不过白玉上一点微瑕,金身上一点黑墨!”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冻得青白的面皮上泛起血色。
“你问我过错?假如易地而处……”
他猛回头望向李长安。
“府君,你才是真豪杰,真正的城隍爷,你告诉我,千千万万个死人投胎不得,眼见要变厉作祟,我该怎么办?”
道士凝望石壁,不发一语。
他又急转头看向法严。
“祖师,你才是真祖师,真正的在世神佛,你告诉我,千千万万个信徒抱着死胎、抱着痴呆儿,上门哀求慈悲,我又能怎么办?”
和尚跪地诵经,无有回应。
两人的沉默,叫妙心以为得胜,脸上才显出点快意。
“怎么办?”
铜虎已厉声道:
“我来教你怎么办?!”
又将他揪起,却没再摁进磨槽,反而外拖去。
妙心预感不妙,急切地嚷嚷起来:“恶贼!你要作甚?我十三家同气连枝,你若敢……呜呜。”
铜虎嫌他聒噪,扣住他的牙关,又途经印善和尚,听他半死不活呻吟耳烦,也将其一并提起来,带到寒池边上。
着令鬼卒押来一个护法,护法蓄着长须。
“尔等所谓轮回如何操持,一一说来。”
长须护法却向铜虎呸了一口,骂道:“没影贼!”
“好胆量。”
铜虎点头,摘掉了他的脑袋。
接着,又押来一个身形精瘦护法。
依旧问他。
“如何轮回?”
瘦护法盘膝而坐,闭目不言。
“有骨气。”
铜虎夸赞,将其撕作两半。
再押一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护法,他向妙心磕了几个响头,就这么匍匐埋着脸,虽哆嗦不止,却仍不发一言。
“难得忠心。”
铜虎叹了一声,剜出了他的心肝。
如是,连杀护法十余人,直到一圆脸短须者,终于才肯开口。
“禀告武判爷爷,鬼乃人之余,是活人一气不散,既是气,便先得投入大寒池,冻凝身形,方可投入大磨。”
他不敢隐瞒,哆哆嗦嗦老实道来。
地窟下有四口大寒池,其名分别是“阿吒吒”,池水色青;“虎虎婆”,池水色黛;“优钵罗”,池水色皂;“钵特摩”,池水色墨。
铜虎将妙心、印真剥了衣衫,丢进第一口寒池“阿吒吒”里。
印真好说,秤砣似的沉了底,池中青水冰寒如针能刺入肌肤,顿叫他身体僵直,唯舌齿间“吒吒”作声。
可妙心虽冻得颤抖,却仍能在池中扑水,一时向铜虎威胁,说待十三家兵马一到,定将尔等斩尽杀绝;一时向法严告罪,说祖师慈悲,弟子知错;一时又向道士求饶,说府君饶命,愿奉城隍府为十四家云云。
铜虎听得心烦,冷眼问那护法。
“你这池子里莫非是温水,倒教秃驴游得畅快?”
护法急忙辩白:“祖师,不,妙心和尚佛法精深,或修得有金刚不坏之身,兴许能不惧严寒。”
“伤天害理之辈有甚佛法?他一身能耐尽是从信徒香火中盗取,早被你家法主剥去。”铜虎嗤笑,“有狗屁个金刚不坏,只一身细皮嫩肉。”
护法忙慌跪倒,辩解:“过往投入池中的都是魂魄,妙心却是活人,许是有肉身的缘故?”
“依你之意,需再找个魂魄投入池中?”
铜虎目露凶光似有似无一扫,那护法便从地上一个激灵跳起,飞快抄起池边铁叉,照着光头“哐当”数声,砸得妙心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又将其叉下池底。
不多时。
妙心也成了印真模样。
冻得手脚僵直,口中“吒吒”。
便将两人捞起,投入第二口寒池——“虎虎婆”。
池中寒冷更为酷烈,如刀剑能切入肌理,两人很快连舌头都被冻僵,只能在咽喉中振气作“唬唬”声。
皮肤长出冻疮,冻疮又迅速皲裂溃烂,周身遍布疮口。
再捞起,投入第三口寒池,“优钵罗”。
池中寒气更倍于前者,却不再如针似刀般直白,而是如虫似病能从疮口钻进骨髓、侵入魂魄,叫人皮肉拆列,似朵朵青莲绽放,脓血自花心流出。
“池中阴寒能冻住三魂,逼出七魄随脓血外流,可他们都是活人……”
铜虎不予理会,将他们投入第四口寒池,“钵特摩”。
池中寒气“滚烫”,稍稍靠近,仿佛如火炙烤。甫一入池,两人连喉咙中的声气也被“烧”尽,留着眼球能仓惶转动,很快,体表结出一层冰壳,迅速蔓延,爬满周身,这下连眼球也动不得了。
捞取出池,但见脓血凝在冰中,仿佛青莲上又开出红莲。
四口池子走遍,终于到了最后环节。
场中大鬼们一齐动手,推动石磨。
“嗡嗡”巨响里。
铜虎先把印善投入磨孔。
见他顿时被挤烂了半个身子,赤红血肉绽出,仿佛磨盘上开出一朵“摩诃钵特摩”,即大红莲华。
很快,磨好的印善流入磨槽,他“运道不好”,成了一滩子血浆肉糜。
铜虎冷冷一笑,又要把妙心试一试“运道”。
“停手。”
一直凝望石壁的李长安终于开口。
“府君!”
铜虎大为不解,可没待追问。
门外传来急报。
十三家的兵马察觉异常,终于赶到轮转寺,堵在了山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