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陈羡之的夸奖,张敬修信心大增,再无半点胆怯。
“我听我爹说,现在天下都在传道授业,若是单纯的交流,探讨道法,也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但现在,书院里的那些道场,却是用来攻击朝廷,攻击朝廷的。这样做,不但会误导百姓,而且会给朝廷带来巨大的麻烦。”
陈羡之再次改口,“那也不是一概而论的。”
张敬修继续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和私塾里的老师勾结在一起,反对政府的变革。妖言惑众,居心叵测,必须严惩!”
“且慢且慢。”
陈羡之扬了扬手,他的话语虽是张敬修说的,但却仿佛从张居正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凌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赶尽杀绝?此话怎讲?”
他还没有告诉张敬修何心隐的事情。
他觉得张敬修不会无缘无故说出“痛下杀手”这句话,多半是张居正说出来的。或者说,这句话是发自肺腑,发自肺腑。
“我们要用最强硬的方式,打击那些在私人学校里上课的歪风邪气,禁止一切可以禁止的东西,绝对不能容忍。”
张敬修越说越激动,说话也越来越像自己的老爹,声音洪亮,眼神中透着一股决然。
结果,陈羡之没吭声。
何心隐说得对,张居正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所有的私人学校都取缔,让他们再也没有存在的机会。
如果说“严格把关”可能只是一句空话,那么“痛下杀手”则是发自肺腑。
张敬修兴致勃勃地说着,却没有看出陈羡之心中所想。
“我听我爹说,泰州学派以王阳明的思想为根基,已经在学术界站稳了脚跟。现在的文人,倘若不能胡编乱造一些‘陆王心学"的名言出来,便叫人看不起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府县学堂里的粮食家们,渐渐对程朱之道失去了兴趣,开始邀请那些讲授陆王心道的老师,来学堂里讲授,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国内有名的私塾就有三十多所,不知道名字的更是数以百计,其人数之多,已经胜过省府县等层次的正规学堂。如果他们能继续学习,那就是为国争光,值得庆贺。”
“然而,事实却是,这些少年们对科举并不上心,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而在这间私塾里,有几位声名显赫的心理学者,正在传播异端,鼓动年轻读书人反对朝廷。”
“其中有两位,是我父亲特别提起过的。”
“谁?”
陈羡之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赶紧打住了这个问题。
“一位是前一年刚刚卸任的罗近溪,另一位则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放弃了科场的何心隐。他们借着各个书院的平台,宣扬天下没有君王,没有君王的荒谬理论,不但讥讽朝廷的政令,还侮辱朝臣,煽动民众,聚集民众闹事,违反了学校教条……”
“教学计划?那又如何?”陈羡之接着问道。
“按照《大明律》的有关规定,违法乱纪的,轻则革职,轻则发配。”
“那你爹是不是打算惩罚他们了?”陈羡之问道。
“这一点,我没有告诉你。”
“我记得,令尊好像与何心隐是同门吧?”
“嗯,不过我爹第一次就考上了,何心隐却是一次都没考上,所以他才会选择退出,和我爹的路截然相反。”
“也就是说,令尊对何心隐没有半点情愫?”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父皇是个狠角色,哪怕何心隐跟父皇交情不错,但父皇若觉得他妨碍了变革,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所以才会这么做。”
对此,陈羡之深以为然。
不要以为张居正会给他面子,他“铁面首辅”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看样子,你爹对清理校园的决心很大,九牛二虎都无法撼动。对国家的私人大学有什么看法?是不是铁了心要禁止?”
张敬修道:“家父让我向皇上禀报。”
说着,他还加了一句:“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是打算这么做的。”
陈羡之沉吟片刻,开口道:“那你回头再说一遍。第一个问题,我想大家应该都明白了。第二点,对于那些私人学校,我依然建议你们要加强监控,不要试图赶尽杀绝,那样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正如你刚才所说,私塾里的学生比正规学堂还要多,在陆王心学的熏陶下,他们有着强烈的反叛心理,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恐怖势力。”
张敬修微微颔首。
“另外,我要警告你,你爹对贵族有用,但对普通人没用。他们被人砍掉一大片,顶多疼几下,惨叫几声。可这些普通人,身家都不多,真要对他们动手,他们也会冒着生命危险。正所谓,穷则富矣。”
张敬修再次黯然离去。
对于张居正的这两个选择,陈羡之是相当担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张敬修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默默思考的原因。
何心隐去了天上人间,他还没有跟张敬修说呢。
若是实话实说,天晓得张居正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似乎每一个伟大的政客,最终都会出现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
看来张居正自己也没能逃出这种诅咒,竟想到用禁杀的办法,来整治学堂。
简直是岂有此理!
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登门拜访,陈羡之与他有联系,何心隐自然知晓。
于是,在张敬修离开后不久,何心隐就敲开了房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谈判”的进展。
不过,一看到陈羡之的表情,她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坐吧!”摆了摆手。
“商量的怎么样?”何心隐只是做做样子问道。
陈羡之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是首次,所以没有达成任何协议,目前正在尝试当中。”
“谢谢!”连忙道谢。
“应该的!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可能帮不了你。从张敬修的口吻来看,他的老爹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答应过你,一定会保护你的。能不能保住这所私人学校,还是个未知数。这是社会的潮流,我赞成学以致用的观点。”
“我明白。”何心隐点点头,旋即又皱眉,道:“你是说,我的理论,对你无效?”
“非也非也。”
陈羡之赶紧道:“只是先生主张陆王心道,而宫中偏重程朱儒术。陆王心学,乃儒门之“格心论”,亦即“主体性唯心论”;而程朱的理学,则属于“理性”的儒学,在我看来,就是“客体”的唯心论者。它们并不是纸上谈兵,况且,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而是一种政治上的偏爱。”
“唯心论者?”何心隐一怔,似乎没听懂。
“这是一个关于两大阵营的问题,一个是关于物质至上,一个是精神至上的问题。”
陈羡之只是做了一个简短的说明,他并不愿意和任何人讨论大的哲理问题,特别是和“格心派”的代表性人物何心隐。
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道:“张先生不喜欢清谈和玄学,这对你很不好。现在他成了国师,自然要尊重他的治国之道,压制你的理论,这是无可辩驳的,我也无能为力。”
何心隐还在思索着主体性与客体性的不同,没有回答。
“老人家?”神色稍稍一怔。
“哦”了一声,何心隐又问道:“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前辈为何这么说?”
“哈,我跟你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发现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是为了培养御林军,让他们身手了得。他在指导养殖和饲养,脑海中仿佛有一座知识宝库。说到知识,他更是滔滔不绝,让我一头雾水。天下间,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陈羡之微笑道:“在下是个纨绔子弟。”
“啥?”何心隐听得一头雾水。
“有很多身份,也有很多能力。”
“哦,你怎么被称为斜着脸的年轻人?”何心隐六十多岁,却对这个话题很是好奇。
“就是说,”陈羡之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比如我的名字,一般都是‘陈少保"、‘偶像"、‘男神"、‘勇士"、‘我的名字",呵呵,因为有太多的斜线,我被称为‘斜线少年"。”
“哦,那就是很厉害了。”
“算是吧。“一个好的职业,可能只适合一个职业,而一个坏的职业,可能适合多个职业。”
“斜面小子,斜面小子。”何心隐觉得这两个字挺好听的,呵呵一声,“那我就喊你斜面小子吧。”
“这不是王婆吹牛吗?”
“不,你很厉害。”
“前辈过奖了!对了,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个弟子吗?同为陆王心学一脉,又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两个关系很好。”陈羡之想起了那个叫邹元标的家伙。
“好!”何心隐欣然同意,欣然道:“能与公子结义,绝非等闲之辈。”
“马马虎虎吧!”
第二日清晨,张敬修再次登门拜访。“大哥,我爹找你。”
“见呗。”陈羡之漫不经心地回道,“怎么会?是回我家,还是回你家?”
“爹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