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薛谙见草庐里没人，便又绕到了菜园那边，可依旧没瞧见人影。
还是计履霜过来，才在一处泥堆后面，发现了懒卧在锄杆上的谢自然。
“嚯，先生这是喝了不少啊。”
薛谙捞起裤腿就迈过了泥堆，凑到了谢自然跟前，只见他两颊泛红，双眼微睁，瞳仁还不时转上一转，显然并没有睡去。
“先生这是在看什么？”
晕乎乎的谢自然闻声一怔。
“哦，来啦？”
说着，他抬手往天上一指，“快看！”
二女赶忙顺着那方向张望，可朗朗晴天，什么都没有啊。
她二人都不是心思单纯之辈，心里估摸着，难道是谢先生在打什么谜言偈语考验我们的悟性？
于是再看那天时，都开始绞尽脑汁让自己尽可能的浮想联翩，她二人向来自视不低，也深信自己的悟性绝非泛泛之辈。
然而嘛，这天还是这天，云还是这云，先生到底要我们看什么？
计履霜越看越是心乱，只觉谢自然积在她心中的压迫感陡然变大，起伏的心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躁郁来。
糟糕。
计履霜赶紧低头闭目，紧守心神。
要知道，剑修最是讲究对心境的打磨，炼一口不屈冲霄之意，一旦心境失守，便如阵前斩将，犯了大忌。
难道谢先生此举，本就是要考验我的剑道心境？
自己一生斗狠好胜，只因刚才不愿在这位高深莫测的大先生面前落了下乘，便在那费尽心机，患得患失，最终心境失守。
唉，枉我炼就了杀戮剑心，谢先生不过是随意一指，就给我点出了心头破绽。
也不知眼前这位的修行，究竟走到了何种层次。
“先生，我看到了。”
计履霜心头一叹，脸上镇定自若地说道。
这下就轮到薛谙发慌了，计姐姐看到了？
计姐姐看到了什么？
薛谙一生未曾修道，更不以此论长短，所以，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比修行人矮上一头。
真要拼起悟性来，哪怕是她视如亲姐的计姐姐，嗯，那也得斗上一斗！
可无奈的是，她薛老太瞧了半天，还是不得领悟。
不过她脸皮厚点，当即就熄了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道：“先生，您究竟让我们看什么？可不兴卖哑谜糊弄人啊。”
谢自然一扭头，一脑门问号。
“我让你们看蚊子啊。”
看蚊子？
薛谙心里又转过一百个念头。
眼前确实到处是蚊子，可蚊子有什么好看的？
谢先生定然还有深意。
于是薛谙再次全神贯注，看向那蚊群。
计履霜在一旁看着自己那愣头愣脑的老妹，不禁浅笑一声，心道果然如自己料想的一样。
先生随意以蚊虫为饵，勾起我争胜好斗之心，以此破我心境。
唉，可怜薛妹什么也不懂，一会回去再给她细说玄机。
谢自然顾不上二女在想些什么，头一转，又看向了漫天飞蚊。
一时间，他想起了上一世的课本里，一篇名为《童趣》的古文。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译：念起小时候，我目力极好，能明察秋毫，能直视太阳，对于那些微小的事物，总喜欢细细观察，所以总能发现些独特的乐趣。）
犹记那年乡下，由于谢自然到了念中学的年纪，课业却始终跟不上，所以外出务工的父母就回小县城开了家夫妻店，要把谢自然带在身边照顾。
临行的前夜，谢自然就坐着小马扎，在院坝的屋檐下，背诵着这篇《童趣》。
远处是黑漆漆的田野，蛙叫与虫鸣漫无边际，头顶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灯泡，周围有不少飞蛾与蛛网，而年迈的姥爷，则坐在边上当个伴读，手里一直挥动着蒲扇给他赶凉。
脑中浮现的一幕幕往事，尽都如此久远，更别说当年背诵的课文了，若非刚才看到那嘤嘤嗡嗡的蚊子，或许，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想起来。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译：夏天的蚊子声如响雷，我把它们看作是群鹤在空中飞舞，心里一这么想，那成千上百的蚊子就真成了仙鹤一般。）
此时所见，不正是这样么？
谢自然念头一动，感觉自己化成了一缕清气，向着那漫天飞舞的蚊虫飞去。
视野所见，一切在飞速流动中越变越大，唯有自己在不断缩小，如同成了浩荡长空里的微尘砂砾。
“计姐姐，我也看到了。”
正在观蚊的薛谙突然呢喃一声，如同在呓语一般，神情有些恍惚。
计履霜心中浅笑，这老丫头，你还真在那看蚊子啊。
可眼见薛谙露出一脸心驰神往的样子，她还是头一仰，再次望向了蚊群。
轰隆！
计履霜的世界，忽然如同漫天云团炸开，自己仿佛被无穷天光卷入其中，刺得睁不开眼，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喷薄出来！
等到她缓和过来，只见青天白日之下，自己已变得与蚊虫一般大小，置身于万千蚊群之中，黑压压一片，看得她头皮发麻。
而在不远处，薛谙同样悬浮在那，正瞪大了眼睛，一脸激动地冲着她使眼色。
计履霜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不能动了，也发不出声来。
薛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是要自己往上看。
计履霜一抬头，却见这万千蚊虫排成了一个巨大的螺旋，如同个樊笼雄踞着浩荡天宇，而在这樊笼的尽头，谢自然就那么孤零零地悬立在那。
唳！
忽然间，一声响彻寰宇的鹤鸣自谢自然绽开！
计履霜瞳孔一怔，一颗心脏再也压制不住，如同碾碎了一般，要从喉咙里喷薄出来。
一时间，上至谢自然，下至计履霜二女和浩荡无边的虫群，全都吐出浑白的光华，反向把自身包裹起来，如同笼罩在云烟之中。
下一秒，一只只白鹤纷纷从云团里冲出，拖出一道烟尾，随着天顶那只孤鹤，向着至高天直冲。
气势雄浑不绝！
长空之中，唯余谢自然那喃喃吟哦，绵绵传来。
“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
（译：我将蚊虫留在白帐中，喷了些烟，让它们在白烟中穿梭飞舞，自在鸣叫，我当作是青云白鹤一览，果真如鹤唳云端一般。）
也正是这时候，泥堆边的谢自然，周身燃起了熊熊道妙，甚至将灵台中的“一石才”和“抱素还真”也卷入其中，彻底融为一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