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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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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1 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决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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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巴托里·阿提拉醒来,感觉面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呃——” 他本能地迅速躲避,翻身站起,警惕地观察四周。然而周围并无异样,方才躺过的位置,不过是阳光透过窗格斜照入进屋内而已,将他唤醒,令他清醒。 阴暗的室内,并无一人。 他手捂着脸,感到方才脸上受伤的位置,疼痛渐渐消失。 室内并无一人,一个人都没有。 自己的床铺边,只有同样空荡荡的床铺。 “秋茗……” 他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昨夜的记忆,像梦一般,此时开始渐渐回涌,“秋茗。” 依旧没有人回答。 他转身,望见在早已熄灭的炉火边,端端正正摆放着的,叠成方形的物件。金属制成,铁线精心编造,环环相扣织起的背心,一件锁子甲。那件锁子甲,那件被赠予的锁子甲,象征保护的锁子甲。他曾嘱咐过她,平时必要穿着于身的。如今却被脱下,放置于此,物主已不见了踪迹。 “不……” 昨夜的记忆愈发清醒。他的心中,对于她的去向,她的目的,她的做法已有了推断,他开始感到恐惧,“不会的。” 巴托里·阿提拉快步走到锁子甲前,伸手将其掠起。锁子甲抖落开来,从中,又掉下什么,摔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 只是瞬间的目光接触,他已感到一阵耀眼光芒,刺痛双眼,令他眩晕,连忙背过身去。捂着眼睛,眼眶湿润着,眼泪流淌下来,沾湿手掌。他看着手中的泪水,红红的,如同鲜血。 根本就是鲜血。 “不……” 他又一次否定,不知是在否定什么。血泪?还是那包裹在锁子甲中的东西,那同样遗留于此的第二件赠品,那银制的十字架。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誓言犹在耳边,然而发誓的信物,如今却在自己身后。被丢下的信物,被抛弃的诺言。 他现在确信了她的去向。 她离开了。 “不!” 否定。 然而,面前的事实,却不容否定。 她离开了,留下锁子甲,留下十字架,将所有和自己有关的物件全都留了下来。她拒绝了他的所有馈赠,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的关系。 她离开了自己,或许是永远离开了,或许是已有了计划,或许是已下定了决心,不会再和自己相见了。她要将他排除在外,要将他在她生命里的所有痕迹都抹消干净。要断绝和他的一切联系。 “为什么?” 他问,小屋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 为了保护他。 断绝所有联系,将赠品悉数归还。那样,便没有任何物件可证明他的存在。那样,在受到盘问时,她才可以对坚称,她在此的所有行动,都是她一人所行,与他毫无关系。她已经计划好了,已经下定决心,已经接受了提议,已经前往县城的府衙,去作证,去指认犯罪者,令正义得以昭彰,令仇恨得到满足。 而他,则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然而,她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计划,不知道他的安排,也不知道,他的罪行。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那位保护人……已经死了。” 阿提拉喃喃自语,“现在是早上,公差应当已经发现了尸体,已经发现了那些文件。公差也应当已经,出动队伍去村庄,去逮捕犯人了。但是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的保护人已经死了,她现在去府衙,只会是自投罗网,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她的任何说法,也没有任何人会保护她……” “啊啊啊……为什么,秋茗!” 他捂着脸,对着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叫喊着,埋怨着,“你明明已经对我,对十字架,对神和基督发誓了,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把我的计划全都搅乱了!” 为什么? 担心你啊,还能为了什么呢? 担心你的安全,担心你的身体,担心你为此事操劳太多,付出太多,牺牲太多。才会做此决定,才会牺牲自己。 她是为了保护他。 “……不。” 最后一次否认,他抬起头,从双眼手指的缝隙中,那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决心决意,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应该由我来保护你的。” 心意已明了。 他转身,避免直视地上的十字架。走近,同样地,再一次取出厚实的布帕,将信物拾起,忍受着掌心令人不适的炽热,将包裹放入口袋中。 另一只手,还握着那锁子甲,铁环相互摩擦,发出悉索响声。他褪下衣衫,将锁子甲穿上,又再次将上衣穿好。 腰间,十字剑拴束。两臂,臂铠绑缚。 一切装束完毕,巴托里·阿提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打开门,走出小屋。 保护。 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保护她。 保护曲秋茗。 县城中。府衙大门敞开着,几名衙役站岗,看起来并无什么情况。 然而在向内走,转过正堂,捕快办公的侧厢,便可见一个捕快坐在走廊上,佩刀靠在脚边,他望着天空,手里捻着一段枯草,似乎在等待什么。 另一名捕快从他身后,沿着走廊行到他的面前,停下,靠着柱子。 “嘿,莫老哥。” 前来的捕快对他打招呼。 “嗯。” 那名姓莫的捕快回话,眉头皱着,看来心事重重,“审的怎么样了?” “没问出什么。” 另一名捕快耸耸肩,“丫头什么都不肯讲。还是重复来时的那些话,说是九哥约她过来的,却也不说是为什么。” “她知道九哥……的事情了?” “知道了,告诉她了。” “什么反应?” “有点震惊,看来不像是装的。” “这样……还是什么都不说?” “对。” “哦。”莫捕快点点头,“身份知道了吗?” “也不知,不过听口音倒是和九哥比较像,或许真是认识的,是天津人吧。” “也只是推测。” “可不,什么都不说,一点都不配合,叫我们怎么办呢?”另一个捕快继续讲到,“有人认出她啦,上个月在村庄那时候,打了九哥一棍子的。自称白衣人的就是她。” “她怎么回答?” “倒是爽快地承认了,说那时候没认出相识。后来才见面的。” “白衣人的事也认了?” “也认了。” “那不对吧。”莫捕快抬起头,瞥了对方一眼,“九哥住处的那些材料明明的说了谁是白衣人,我们才派队伍去村庄的,这怎么又主动冒出来一个?她也没穿白衣啊。” “是啊,听到都蒙了,所以不知该怎么处理。” “九哥的那些材料,还有我们去村庄提人的事,和她讲了没?” “没有,她好像不知道。现在情况一概不明,我们也不能胡乱说,对吧?” “也是。那上次在庙里偷菜的事情,她认了没?” “认了,几个人都看到她脸了,还能不认。” “同伙呢?” “照样一个字不说。” “上次小秦在巷里碰到过的,她这也敢不认?” “就是不开口。” “麻烦。” “是真麻烦。”捕快叹了口气,“太爷都被她气到了,准备打板子了。” “没动刑吧?” “没呢,姑娘家,吓唬一下而已。但令还没发出去就被阻了。” “谁阻的?” “裴老文书。以前和九哥一起当过差,认识的。不知对太爷说了什么话,耳语几句,板子就没落下来。” “想必是九哥曾经对他说了关于这姑娘的什么话吧。” “谁知道呢?这事越弄越麻烦,啧啧。太爷现在是一头包,出了起凶案,死了个天津来的军头,杀人的又是个有名气的主,最要命还一直在本县,在他眼皮底下住了两年没事,还受过表。这事他是撑不住,已经派人传书到州府请定夺。咱们最近也得跟着忙活。” “还是,麻烦。” “就是麻烦。” “现在看,从那姑娘身上是挖不出什么。”莫捕快思索着,眉头紧皱,“我们只能等去村里的人回来,审问正主了。” “是啊。” “麻烦啊……” 莫捕快捂着额头,埋怨的语气,又带着几分伤怀,“九哥,你给我们整的这一堆麻烦,叫兄弟们怎么办啊?” “莫老哥,你信不信九哥的材料?我问过……几位平时认识的,都不大信,你信不信?九哥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我不知道,现在只能等正主回来审问。” “也是……诶,人回来了!” “什么?喂,回来了?”莫捕快激动地站起来,望向大门,一个人跨过门槛飞奔进来,“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还在村里!”来人一边跑,一边回答。 “那要抓的呢?” “跑了!” 来人说着,已经从他们视野中消失,直奔大堂而去,“骑马,早不知跑哪去了!” “什么?” “还挟了那蔡员外家麻烦千金,一起跑了!” “什么?” “Basz!” 一声叫骂,他再次折回屋内,扑打着,拍灭头发上,还有肩膀上的火。 屋外,夏日的阳光正盛。 他的脸上,头发,手指,所有未被衣物遮盖住的皮肤,都冒着黑烟,火辣辣地疼痛,一如初醒之时,窗外晨光照在脸颊上那样。 昨夜的记忆,此时终于完全复苏。他终于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 一个惧怕阳光,恐惧十字架的生物。一个只能在夜间出没的妖魔。一个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死亡的怪物。 身处昏暗室内,他感觉灼伤复愈。 他再也不是寻常人类,再也不配身为人类。他已牺牲了自己,已经被遗弃,被诅咒,从此委身于黑暗,再也不能领受神恩,再也无法感受神的荣耀。 实际点吧,现在没空想这些。 巴托里·阿提拉在室内看了一会,然后拿起那件黑色连帽斗篷。昨夜穿着的那件,背上还带着两个窟窿。 他披上斗篷,带上兜帽,第二次出门。 黑色兜帽遮掩住他的脸,将他保护在阴影下。但他还是隐隐不适,还是可以感受到后背传来的热度,还是觉得,面前所见的景象灼目刺眼。 但他依旧,快步奔跑着。那跑动的速度,绝非常人所能及。 他已不再是常人。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 阿提拉说着,跑动着,兜帽阴影下的一双眼睛,燃烧火光,“这是我的承诺。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跑动着,双脚健步如飞,黑色斗篷飘扬身后,他犹如一阵黑风,犹如一只蝙蝠。 借着树林的荫蔽,阳光也变得不那么令自己难受了。 跑动着。 必须保护—— 不。 他的思路被打断,他脚步一顿,听见什么声音。 夏日,林中蝉鸣聒噪,但是,还有另一种声音,方才,开始,仅仅微弱,但是渐渐地,慢慢地,开始变得响亮,变得清楚。 阵阵风声,夹杂着的,是……对话。 两人。 女性。 其中一个很熟悉,成年。另一个则不那么熟悉,未成年的少女声音。 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是谁? 阿提拉驻足林间,身体处于树荫下,然而透过枝叶缝隙,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斗篷上,还是令他觉得衣衫下的皮肤焦灼。 但他依旧停留在原地,依旧,在用心听,在分辨,在判断,这声音从何而来。距离很远,但是越来越近了,移动速度很快。 他闭上双眼,一片黑暗。 而后,黑暗之中,渐渐地,出现一片野草地。 夏日的野草地,干枯的野草随风摇曳,茂密地生长,形成一片海洋。 海洋之中,坐落几棵枯树。远处,群山环绕。 脚下是宽阔平坦的大路,路边,野草快速掠过。 那景象有些怪异,视野开阔,但是大部分区域缺少深度,就像图画。并且,景象的颜色也不对,野草并不呈现金色,而是暗暗的,灰蒙蒙的,天有些许泛蓝,但却也没有印象中那么蓝。右边的空中,悬挂一轮太阳,阳光也较为黯淡,并不具有杀伤力。 这景象并非出自人的双眼。 他现在感知到的,并非人类的意识。那又会是什么? ——刺痛,令他的意识回到现实。 他睁开眼睛,发现手臂上被点点光斑照射之处,因为长久地未曾移动,那一处覆盖的斗篷已冒起阵阵黑烟。他扑打着,在空中扬起细微的灰炽。 不能停止移动,他必须继续前行。 继续,奔跑,躲避太阳。 可是,目的何在,又要向何处而去? 县衙? “不……”他的否定,从今早醒来至今,短短的时间内,已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否定了。 眼前,还能够看见重影。 耳边,对话声仍未消失。 何人在说话? “她……她和那个小女生。” 巴托里·阿提拉口中念念有词,双腿快速移动着,在林间来回穿行,躲避阳光。一双眼睛仍然紧盯前方,紧盯幻象,“她们在……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向北行进,骑马前行。” 她骑着马。 “她逃脱了。” 阿提拉愤愤地说,“她又一次逃脱了,逃过了那些公差的围捕。那些公差到村子里找她,看到的只会有一间空屋。” “但她逃不过我的,我不会让她逃脱的。” 他继续说着,继续奔跑着,脑中已经在临时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个应对措施,“是的,这一次,她不会再逃走,我不会给她那个机会。不会让这一个月以来的蹲伏,等候,调查,牺牲白费。不会再让秋茗沦陷于痛苦和复仇的执念之中了。” “秋茗……” 他迎着那景象,那声音而去,“秋茗可以等一会。那些官府的人不会拿她怎样的,她目前很安全。不必担心,我会去救她的,在这一切结束之后。” 现在,我要去面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痛苦与折磨的元凶。 “现在,秋茗,且耐心等待。” 巴托里·阿提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你的仇恨,你的痛苦,你的迷茫都会结束了。我会保护你,会让你远离一切危险,一切不幸的。因为我现在将这一切结束。” 这一切终于迎来一个结局。 终于要结束。 他快速奔跑着,感觉脑海内,那景象越来越清楚,对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这景象,这声音的来源是何? 马。 血。 当然了。 同样的血,此刻也在他的体内流淌。 那么,他所能做的事情,是否仅限于观察呢? 或许,他可以,做到更多……或许,他拥有那种能力…… 血。 控制。 集中注意力。 血。 景象。 对话。 “我们往哪里去呢?” 颠簸的马背上,夏玉雪的长发随风飘拂。她抬头望天,明亮的太阳,万里无云,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她身后背着琴,肩上包裹着一些行李,马儿载着她,还有蔡小小,在野草地中奔驰着。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她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哀伤。 “我也不知道,先生。”蔡小小坐在她前面,手握着缰绳,不时转身朝后望去,然而身后并无追兵,“但是不管怎样,总不能待在村子里吧。”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们在抓你,先生。” 无语,“肯定是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我想,应该是那个公差先生发现的,他那天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 “那你又何必要来通知我呢?” 她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着急,依旧平平静静的样子,“这是不对的吧。带着我逃跑,这也是不对的吧。” “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被抓呀。” “为什么不能呢……我应该被逮捕才是的。”她说,“因为我确实犯了罪,是一个杀手,犯罪应该是要受到惩罚的。” “……” 蔡小小彻底无语,“好吧,先生。现在我带你跑路,我也算是帮凶了。” “别怕,如果我们被追上,我会说我胁迫你的。” 夏玉雪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笑了笑,“我会说你来找我,是想请教些琴的问题。你对我说起你看到官兵,我便威胁你带我逃跑。我们先对好口供,你会没事的,小蔡。” “……” 她并不在乎被抓住,也不在乎被逮捕。蔡小小心里想着,她会愿意跟着自己,也不是为了求生,为了逃跑,只是……随遇而安,只是顺从地跟随。 只是在等待结局。琇書網 这种消极的态度让蔡小小觉得很讨厌。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反驳? 她说的不错,犯罪应该受到惩罚。课本上是这样教的,家长也是这样说的,这是每一个人都该认识到的道理,在学校里会学到的道理。不要犯罪,不要违法,也不要同情罪犯。 算了,我从来都不是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你知道,小蔡,你本可以只是来通知我而已,没必要自己驾马带着我走的。” “倒也不是没这样想过……” 她嘟囔着,“可一条根本不听你的话,先生,你也看到了。” “我可以找其他的交通工具。”骑牛还是骑驴? 她在心里想,然后就联想到一个场景:夏玉雪坐在牛车的后座上,鞭子催打着,那头牛当然是一边嚼着豆子一边慢腾腾地懒散步行。车还行不到几里路,官兵们就骑着马追上来,将她和牛包围起来,不然呢。 蔡小小憋不住笑,轻轻咳了一声。一直沉重的心,总算略显轻松。 身后,依旧没有追兵,很好。 “驾——驾——” 她扬起缰绳,催促着,“一条,再跑快些,带我们离开这里。” “那又要去哪里?” 身后,夏玉雪还是那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暂且……暂且沿着大路一直向北吧,也许会有驿站,也许在那里可以换一匹马,然后,先生,我想……” 我想我们就在那分别吧。蔡小小心里想着,终究,现实点,我不可能真的和你亡命天涯,对吧? 倒也不是不行。 但你肯定不会同意。 所以……我想我们终究还是得分别了。终究,现实点吧。 蔡小小心里想着,方才短暂的轻松一刻又消失了,心又开始变得沉重。终究要别离。因为她始终是一个罪犯,一个杀手,始终犯过罪。即便努力,即便尝试,也还是摆脱不掉这身份,摆脱不掉过去。不过是稍稍延长时间而已,终究,还是要走上不同于自己的道路。 终究,我们不会再见面。 最后共同度过的一点时光,也很短暂。 “再跑快点,一条——!” 缰绳一抖。 马却突然转变了方向。 “嘿!” “怎么了?” “它,它不听我的话了,先生!” 原本一直向北,一直沿着大路,马却突然转弯,突然向东而去,踏入野草之中。 “嘿,别呀,那是村庄的方向,我们会被官兵看到的。” “让它继续跑吧,小蔡。” 身后的夏玉雪,说话语气依旧平静,“就一直这样跑下去吧,不管前方会有什么。我们始终都是要面对的。” “那怎么可以——喂,一条,听话!” 马并不听她的话。 马固执地向北方,向着群山跑去。 马感受到口中的嚼子拉紧,马甩一甩头,将缰绳甩脱。 马听见背上人的叫喊,命令,不予理会。 马的眼睛,分布于头颅两侧。视野虽然宽广,但所见的大部分,都是没有深度的平面图。马看不见许多颜色,金色的野草,在它的眼中灰蒙蒙的,蓝天,在它的眼中一片苍白,天空中一轮太阳,阳光灿烂。 马奔跑着,向着北方,那里靠近山峦,所以不像平野般炎热。野草丛中的树木,也不再只有枯枝。 在马的面前,有一株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耸立在野草丛中。树下,树荫中,矗立一个黑色的身影,背靠着树干,躲避阳光。 出于动物本能,马对那黑色的身影感到恐惧,那并非人类。 然而,马还是向着树下跑去。 黑色身影,越来越清晰…… “停。” 他背靠着树干,身处一片阴影之下。他看见马奔驰而来,看见马背上坐着两个人。马越跑越近,他举起一只手,发出命令。 那只手戴着金属臂铠,臂铠上,有一个圆形的洞创。 此时已近正午,太阳虽在东方,但也接近头顶,树影并不是很长。手臂伸出,斑斑点点的阳光便洒落其上。几乎不可见的黑烟,从铁甲的缝隙间升起。 马停下来了。 背上,那位少女徒劳地催促着,命令着。马并不听她的话。 她的命令,敌不过他的命令。 敌不过血的命令。 马背上,一个成年女人下马,穿着白色的衣服。未成年的少女依旧坐在马上,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惊讶,带着畏惧。 白衣女人一步步走近。 “你在这?” 女人将背上的琴解下,挂在马鞍边,问道,“你和他们分头行动的,来追捕我吗?” “你也在这。”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兜帽下,那双燃烧火光的眼睛像是一种威慑,“为什么要离开呢,还要带这位小女生一起离开?你的真实身份已经被揭发,已失去了伪装,失去了职业,失去了虚假的人生。沦落到被捕快追赶的地步,不主动自首,还要做什么呢?” “等待。” 简短的回答,她的目光盯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身体斜侧,右手伸向腰间,裙边暗藏的软剑,左手握成剑指手势。 “等待……意思是,你在等待我的出现,等待我给予你一个结局?”他依旧维持原先的姿势,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举动,“那如果我没出现呢,有没有考虑过?过去是摆脱不掉的,犯罪始终要受到惩罚。假设你今日可以逃走吧,我不认为你可以如此简单的开始新生活。那样,你又会做什么呢?” “这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也是……看我如今的样子,我想我是没资格说这些话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但这的确是个问题吧。” “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伸向裙边的手,白色衣袖在风中舞动,“……我记不起更多你当时说过的话了。很抱歉,我现在的记忆有些差。” “好吧。” 他将那受阳光灼烧的手臂转向手心朝上,缩回身前,另一只手松解小臂上的臂铠扣带,“那么你是否还记得,这个举动代表的意思?” “巴托里·阿提拉,我们……我们就必须要如此吗?” 夏玉雪说着,伸向裙边的手放下来,另一只手的剑指也松开,“若你坚持,我不会拒绝。但我真的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杀戮了,不想再面对过去了。” “必须如此。” 扣带解开,“这件事必须如此结束,必须在你我之间结束。你的犯罪,你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的困扰,痛苦,必须在今天结束。” 巴托里·阿提拉摘下铁甲拳套,握在手中,举起,向她示意。未佩戴臂铠的手上,已升腾起袅袅黑烟。 挥手,将臂铠扔到她的脚边。 “决斗,至死方休。” 他抬起头,兜帽下,隐隐可见一张严肃的面孔,“将拳套拾起,夏玉雪。礼仪要求。” 夏玉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后,一声叹息。 “若必须如此。”她弯下腰,捡起臂铠,“我接受。” “来吧。” 阿提拉说着,迈开脚步,离开树木阴影的庇护。他踏入野草丛中,站在阳光下,一侧面对太阳,被照耀的半边身体,黑色斗篷升起烟气,“很抱歉,请把臂铠还给我。出于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我还需要它的防护。” 夏玉雪跟随他,将手中的物件递回去。 “先生,什么呀!”蔡小小此时也下地,站在马的身边。看着面前两人的怪异举动,不知所措,“别在这浪费时间啊,我们——追兵快追上来了。” “小蔡,请你做证人。” 夏玉雪说,“这是我躲不过去的,我始终要面对这一切的。请你见证吧,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次战斗。” “先生——” “你的证人呢?”她不再理会蔡小小,问对面的人,“礼仪要求。” 阿提拉指了指少女身边的马。 “……认真的?” “这也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好吧。” 夏玉雪感觉这有点滑稽,严肃场景中的一点轻松。她望向对方,看到对方身上披着的斗篷,翻腾着熟悉的黑烟,“你的身体……你没事吗?”.Ь. “可以坚持到结束。” 阿提拉说着,伸手,抽出腰间的十字剑,“现在,开始吧。” “好的。” 她也抽出裙边的软剑,“如你所愿。” 阳光下,野草丛中。 对峙的二人。 白衣随风飘拂。 黑色的斗篷被黑烟包裹。 巴托里·阿提拉举起十字剑,剑尖指向对方。 进攻。 长剑和软剑相互交锋,发出叮当声响,撞击出火花。 脚步移动着,进退,格挡,反击。 交战的二人。 这是一场决斗,至死方休。 “先生……” 蔡小小站在马儿身边,望着他们,不安地观察着这场战斗。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观望。在这一出决斗中,她所扮演的角色,仅仅是一个证人。 证人。 曲秋茗在黑暗的牢房中,看着阳光穿过囚窗落下,心里想着。她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她仅仅是来这里做证人的。 然而,要求她前来作证的人,已经死了。没有保护人,她不知还能信任谁,不知那些证词,还能够对何人说出,所以她选择沉默。 死亡的讯息,她从刚才的审讯中得知的,她不敢相信。但必须相信。 是夏玉雪所为吗? 曲秋茗心想,方才派出官兵就是去擒拿案犯的吧。但是这次杀戮,真的是夏玉雪所为? 发现有人在针对自己,搜集自己的罪证,于是便趁着那人经过村庄,回县城时下手灭口。这个理论听起来很合理。捕快公差们,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她又有些不确信。 这实在不像夏玉雪会做的事情。 “哼,她本来就是个杀手,她怎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曲秋茗自言自语,试图否定自己的疑惑,“除了她,还有谁会这样做呢?” 不要去作证,那对你是有危险的。我已有了计划。 昨夜的对话,此时又再度想起。 “不!”她猛地摇摇头,再次试图否定自己的疑惑,“胡思乱想。” 昨夜才见过面的人,第二天就死去。 我见到他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已有了计划。 “不会的。”曲秋茗再次摇头,强烈地否定,“不可能,巧合罢了。” 巧合都是有内在联系的。 她站起来,踉跄着,脚上还带着镣铐,在牢房中四处走动。 “他不会那样做的,不会是他做的。这是犯罪,他不会犯罪的,他是信徒。”她口中念念有词,“我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我不该怀疑他。不,阿提拉。” 拳头猛地砸在砖石墙上。 “阿提拉……你都做了什么呀,你都为我做了什么,牺牲了什么呀?” 曲秋茗心中的疑惑,渐渐确信,心中的悲伤和恐惧,渐渐增加,“你现在在哪里呀?” 牢房外,黑暗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来了。 她走近低矮的门边,隔着栅栏,试图看清来者,或许是又一次审问。 看到,一双靠近的脚,停在门前。 穿着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那是什么,布鞋? 系鞋带的布鞋? 另一双脚走近,跟在后面,同样停下,同样穿着奇怪的鞋子。 “你好,曲小姐。” 来人,第一个人蹲伏下来,对她打招呼。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见到一张女人的面孔,“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对吧?” 曲秋茗望着这个微笑的女人,看那长发垂散,末端卷曲着如同波浪,看那身着的……带兜帽的白色大衣? 肩上还挎着系带的提包。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很危险。 “我很久不是这样的形象了。”女人对她说,似乎可以看透她的心思,那微笑实在做作,“但我现在没别的衣服穿,常穿的全是破洞,其余的也都被烧掉了。你那位做的好事。” 阿提拉见过她。 什么时候。 昨晚? 她回忆起山火。 “这位是我朋友。”女人指了指跟随在后面,一言不发的人,曲秋茗能看见的依旧只有一双脚,“好吧,不只是朋友……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和现在无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顺嘴和你提这一句。抱歉,我是个话很多的人。” 曲秋茗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嗯……对,你当然不知道了。”女人挠了挠头发,“总之,不凑字数废话了,回归正题,你刚才在想,你那位现在在哪,对不对?” “我不认识任何人。” 她终于开口,否认刚才的自言自语。 “没必要对我否认,我不是来审问你的。”女人不怀好意地微笑,“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他在做什么。他现在和玉雪在一块,他们在决斗。” “决斗,为什么?” 她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供认了他的存在。 “为了……呃,为了你,为了一位女子决斗。”微笑,“好吧,实际原因不是像听起来这样的。但确实,他们在战斗,在互相厮杀。我必须得说,你那位情况现在不太好。” “夏玉雪要杀了他吗?” 秋茗担心起来,已经无暇再考虑更多。 她已相信了女人的说辞。 “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原因。”女人说着,目光渐渐偏移,像是在思考什么,“他该等到黄昏,或者晚上,太阳落下的时候的。是的,这才是更合理的做法。不过,必须要考虑到时间因素,他没机会等待,对不对,玉雪正在逃跑,他必须要阻止,所以他也等不及黄昏了。阴天或者下雨呢……那种设置也太巧合了,不能够使人信服,他也没那种能力……是的,他只能选择在白天,在现在决斗,即便阳光对他会有致命伤害。” “带我去见他!” 不着边际的喃喃自语。曲秋茗忍受着她的废话,听到最后一句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对。” 女人的思路被打断,瞥了她一眼,叹息一声,点点头,“唉,好吧,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实际上,这也正是我此刻来找你的目的。你该去做证人才对。” “快点带我离开这里!” 秋茗不想再浪费时间,摇动着栅栏,这举动自然是徒劳的。铁索缠绕的栅栏纹丝不动,她依旧被囚禁于此,“带我去找阿提拉。” “当然了,如你所愿。” 女人说着,微笑着伸手,越过栅栏,“握住我的手,我会带你离开的。” 秋茗一把握住。 “闭上眼睛,别睁开。”诡异的微笑,“我们动作得快点了,不然决斗就要结束了。” “快点!” 她说着,闭上双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哦,刚才是不是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女人的声音,在四周环绕,“但,你曾经听玉雪提起过我,不知你还是否记得?我是她的……当时是怎么称呼的,先生?我教会了她很多很多东西,关于杀人的艺术。她曾经为我工作。” “什么?” “别睁眼,不然法术就不灵验了,对吧?小说里的飞天遁地术都是这样规定的……现在,我们走啦!” 黑暗。 阳光。 十字长剑,剑锋闪烁寒光,刺击。 夏玉雪挥剑,将这一下攻击格挡开。感觉手臂上一阵震颤,不由得向后推却几步。然而另一击接踵而至,让她避无可避。勉强地躲闪,肩头被划破。 鲜血溢出,染红了白衣。 她退让,躲闪,拉开距离。感觉肩头传来的剧痛。 这攻击与上次截然不同。这一次,速度更快,充满力度,看来对方的手臂伤势早已复原,不仅如此,战力更上一层。对手在进攻时的果断,准确,变招时的迅速,移动时的灵巧,都远非常人所能及。 她发觉自己处于下风。 对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的巴托里·阿提拉,周身的黑烟愈来愈浓。那伸出斗篷外的手臂,臂铠的缝隙间也渗着黑烟。十字剑的剑尖依旧指着她,并未有丝毫放松。兜帽下,黑暗中的那一双眼睛,也如同烈焰燃烧般明亮,穿透浓浓的黑烟,盯着她。 熟悉的黑烟。 进步,挥击,又是一下快速的戳刺。 她挥剑格挡,然而只能将长剑拨开几许。剑尖划过肋边,再次割开一道伤口。若然那一下并未格开,被刺穿的就是自己的心脏。 真是危险。 她心中想着,忍受着疼痛,还试图予以还击。 手中软剑一转,刺过去,然而对方的身体穿着锁子甲,小臂又覆盖臂铠,她只能选择手肘为自己的目标。 阿提拉抬手,手中剑与软剑相触,灵巧地拨动着,将剑锋压下,轻易化解这一招进攻。而后,顺势进步,趁着夏玉雪未及反应之时,手臂一挥,剑斜着划过对手身前。 布帛割裂。 夏玉雪的身前,出现一道斜向的血痕。 因为是自下而上的单手进攻,所以力道不足,只是割开皮肉而已。若再加一份力,创口再深一分,便伤及肋骨内脏。 非常危险。 夏玉雪踉跄着连连后退,喘息着。 一贯的云淡风轻,一贯沉稳平静的态度,如今已不可见。她的额前几绺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身前,左肩,左肋,三处伤口,渗着血,染湿了白衣。她狼狈地后退,躲避着面前的对手,她的双眼中带着恐惧。这是从未有过的。 从未有过如此遭遇,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对手。 从未有过这般恶劣的战斗。 决斗,至死方休。 她确实有可能丧命于此。下一次疏忽,下一次误判,下一次反应不及,或许,自己就要面临死亡。 她沉重地喘息,汗水从脸颊边流过,汗水浸透后背的白衣。弯着腰,感觉疲劳,无力地握着手中的剑防御,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对手。 对面,巴托里·阿提拉站在那里,并未追击。斗篷随风飘拂,他从容地持剑而立,那双眼睛望着她,带着火的光亮,像是一种嘲讽。阳光之下,他的身边烟气升腾。 熟悉的,可怖的黑烟。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感受。调息之余,夏玉雪心中遐想着,这就是过去,那些对手,那些受害者,那些与我交战,被我杀死的人的感受。 这种恐惧,这种绝望,这种面对死亡降临,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结局的无助。这无可奈何的悲伤。 我终于能够和他们共情了。 她微笑,那微笑显得很凄凉。 我终于也要死了。 报应。 对面的黑衣人,向前迈出一步。十字长剑,剑尖离她近了一步。 “先生!” 她的面前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蔡小小始终还是忍不住冲上前,双眼泛着泪花,继而望向接近的人,“别再打了,就这样吧。” “让开,小蔡。” 夏玉雪伸手扶上她的肩膀,却推不动她,“不要插手决斗,你该做好证人的身份才是。” “你会死的!” “我知道,让开!” 她吼叫着,猛地发力,将蔡小小推倒在地,“这是不可阻止的。我必须面对我的结局,你站到一边去!” 蔡小小倒在草丛中,看着她。她从未吼过这女孩,对不对?这真不好,但必须如此。 女孩看着她,抽泣着,终究,还是退让了,退到马的身边。 夏玉雪感觉双腿沉重,但依旧勉强地支撑着身体站起。手中的剑,斜置于身后。准备做出反击。 “你还能再战吗?” 对面,巴托里·阿提拉问到。兜帽遮挡,黑烟环绕下,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夏玉雪点了点头,她的力气已所剩无几了。 “那么我们继续。” 又走近一步。 她也进步上前,挥起手中的剑劈过去。 格挡,十字剑如穿针一般,在两人之间绕动着,前进,先一步刺穿她持剑的手臂。她感觉到剧烈的闪电般的疼痛,但依旧握紧软剑。 凝聚意志,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腕一抖。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弯曲着,刺向对方的颈部。 这恐怕是最后一击了,恐怕,这一下后再无更多余力了。 必要得手。 阳光下,软剑闪烁寒光,刺过去。 巴托里·阿提拉的左手一直放在身后作为平衡,此时转动身体,左手伸向软剑。夏玉雪看见那铁甲的臂铠,锈迹斑斑。 最后一击,也未能得手。 软剑被握住,攻势被阻滞,本已是强弩之末,自然再难更进一分。她改而缩回手臂,试图抽回剑,然而受伤的右臂,已没有更多力气了。 一滴滴鲜血,沿着软剑的剑锋滴下。巴托里·阿提拉的左手握住剑,猛地一扯,将剑从夏玉雪手中抽走。挥动,丢弃在一旁。 剑上还沾着几滴血,在阳光下,鲜血燃烧着,泛起缕缕黑烟。 她失去了武器,她的右臂上,还插着对方的十字剑。 阿提拉将剑抽出。 鲜血喷涌。 她的右臂垂下,毫无生气地在体侧晃动。鲜血顺着指尖流淌,滴落在野草丛中。 已无力气,已无武器,也已无作战的意志。夏玉雪站在黑衣人的面前,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再做更多举动。 巴托里·阿提拉走近,离她更进一步。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见兜帽下的那张脸。黑烟之下,脸上已布满了灼伤的痕迹,原本存在的几道伤疤,也因而变得更加扭曲。那闪光的双眼,明亮如地狱的业火。 夏玉雪看着那张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她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沉重,炽热,带着如硫磺般刺鼻的气味。 那呼吸也并不平稳。 虽然在整场战斗过程中,除了最后那一击,她的剑都不曾触及对方。但此刻,她能够感受到,对方其实一直处于受伤状态,一直都忍受着疼痛。这疼痛并非外在,而是源自体内。 他在燃烧。 夏玉雪心想,在那斗篷底下,是一副慢慢燃烧的躯体。那黑烟正是因此而来。 “……这真是……无话可说的决斗。” 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对着面前的人评价,“现在,我已无力再战了。给我致命一击,让这一切结束吧。” “不,先生——” 耳边,那叫喊显得如此遥远。夏玉雪望着面前的人,等待着。 巴托里·阿提拉举起十字剑。 她注视着那双火的眼睛。 握剑的手松开。 十字剑掉落在草丛中。 她瞥了一眼,继而又再次看着面前的人。 嘴角上扬,一抹微笑。 “就……这?我——”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腹部炸裂,打断了她的话。夏玉雪向后退去,腰背弓起,看见对方那戴着臂铠的手臂,那铁拳,击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咳——” 喉头传来一阵涌动,她控制不住,咳嗽着,喷出一口鲜血。 第二下接踵而至,打在她的耳边。一阵鸣响,夏玉雪向着一侧倒下。 感觉头晕眼花。 挣扎着,在地上爬动着,抓着野草纠结着,出自求生意志,本能地试图逃跑。 然而第三拳依旧到来,打在后背上,令她再咳出一口血。 夏玉雪匍匐着,脸上沾着草根,沾着泥污,头发散乱。那白衣也已变得凌乱,变得肮脏,带着血,带着污渍,和她一样。 这是要被活活打死的节奏。 她心里想着,这真不体面。但——咳,但是,不体面也无可奈何,结局总是要面对的,逃不掉的。 她喘息着,抹去嘴角的血,等待着第四下击打。 并未到来。 夏玉雪转身往去,看着背后的人。 阳光刺着她的眼睛,面前的人站在阳光下,那黑烟愈来愈浓了,几乎遮蔽太阳。 她看见举起的一只手臂,紧握起的拳头。 总是要来的。 她想。 第四下打在脸上。她感觉一阵眩晕,嘴角的牙齿似乎被打断了两三个,她还咬破了舌头。从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是很美丽的场景,滴落在草叶上,顺着枯黄的叶片缓缓流下。 她已不想再思考了。 然而仍未到晕厥的地步。她依旧清醒,那求生意志仍未推却。夏玉雪的手,颤抖着举起,搭在黑衣人的斗篷上,徒劳地攥住,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对方一脚将她的手踢开。 “先生,先生!” 蔡小小的呼喊似乎依旧很遥远。 夏玉雪用眼角的余光,越过草丛,隐隐约约可见那小女孩蹲伏在马的身边,脸埋在双手间哭泣。 那匹马儿则啃着枯草枝,它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它关心吗? 她不清楚,也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 等待。 第五下,或许也是最后一下了,希望如此。 面前的人,再次举起手臂。 那包裹铁甲的手,握紧。阳光下,黑烟从那铁甲的缝隙间升腾,愈来愈浓。 几乎要燃起来了。夏玉雪心想,几乎要燃起来了,要燃起来了。 最后一击。 几乎要燃起来了。 巴托里·阿提拉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炽热,感受到体内的炽热。那浓浓的黑烟包围着他,暴露于阳光之下如此之久,他感觉自己即将燃烧。 还可以再坚持的,只需要再坚持一会。 最后一击。 他握紧拳头。 看着面前,倒伏在地的人,看她口中喷涌鲜血,无力挣扎,浑身血污的狼狈姿态。他内心不由得感到一种满足,这有些病态,不是他该有的想法。 那只手,再次抓住斗篷一角。这做法有何意义?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纯粹是出于求生本能才做的举动。 等待结局。 然而,真正面对,总还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能活着。 这有些可悲,然而也很现实。 总是要面对的。 他挥拳而下,打在她的脸上。那握着斗篷的手陡然攥紧,他看见面前的脸,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然而,还在喘息。 求生本能。 还要再来一下才可以。 耳边,那位少女在哭泣。这令他感觉有些愧疚。面前的人,对自己来说是仇敌,但对那少女来说,只是一位普通的教师,一位亲密的朋友。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犯罪者总还是要受惩罚的。 总还是要面对结局的。 巴托里·阿提拉再次举起拳头。他感觉体内的炽热愈来愈烈,感觉烟气愈来愈浓,愈来愈令人难以忍受。他不知自己还能够支撑多久,这决斗还要持续多久,至死方休,这一击之后,对手真的就会死去吗? 打下去吧。 他想。 拳头举起,准备挥下。 “阿提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声音。 动作一滞,然而,又继续。 一拳。 地上的人不再动弹。 还在呼吸。 手还紧紧攥着斗篷边缘。 打轻了,未尽全力。巴托里·阿提拉心里想着,被干扰了。 “阿提拉,你在做什么啊!” 他回身,望见身后的人,熟悉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但确实出现了。 曲秋茗站在野草丛中。 “秋茗……” 他念着对方的名字,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那灼热,那烟气似乎已经熏烧坏了嗓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吗?” 曲秋茗脸上带着泪痕,望着他。 “你没事吗?” 反问,“你怎么了?你看起来……看起来好恐怖。” 恐怖,是啊。阿提拉想着,自己现在的样子,的确是很恐怖的。决斗,厮杀,残酷杀戮的样子,的确是很恐怖的。 望着这不可能在此出现的人,他感觉神智有几分清醒了。 “秋茗……” 他呼唤着,朝她走去,暂且忘却了决斗,忘却了背后的人,“我……” “别再打了!” 她站在原地,对他叫喊着,泪水从脸上滑落,“别,别再打了。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吧。你现在……现在的样子……你都为我牺牲了多少啊。” “就快结束了。” “不。”猛烈地摇着头,泣不成声,“我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复仇了。不想再让你,为我,为我的这无聊的仇恨付出更多了。我不想为了复仇牺牲你。” “我还可以……” 他感觉越来越热,黑色斗篷对阳光的抵御越来越微弱,黑烟越来越浓,他说话时,从口中都冒着烟,“……没事的。只是暂时而已,只要离开阳光就可以恢复,这是能力。” “胡说!没用的能力!” “血的能力……我只需要……只需要补充一些血就可以恢复。” 他声音沙哑,目光瞥向一旁,看着那不远处蹲伏着,望着他们的少女,少女身边站立着,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的马驹,而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则为一人一马提供荫蔽。阿提拉感觉自己内心又再次生出那种邪恶的欲望,“只要一点血……先让我将这一切结束,然后,远离阳光,补充一点血,就能够复原。”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不要复仇了!” 他感觉已无法再忍受那炽热。 “……我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的,我对你承诺过。” 巴托里·阿提拉朝着少女身边的马走去,口中念念有词。他朝着马伸出手,手臂离开斗篷的阴影庇护,终于,衣物燃烧起来,铁甲臂铠之下,升起滚滚浓烟,“……的确,得先暂停一下了,得先补充血了,然后,再将这一切结束!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不!” 曲秋茗痛苦着,倒伏在地上。 马身边的少女,被这骇人的景象恐吓住,一动不动。而马,则似乎仍未意识到危险,依旧停留在原地,依旧嚼着草根。 迈步,踏过野草,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血的气息吸引着他。 迈步。 手臂燃烧着。 迈步。 无能为力的曲秋茗。 迈步—— 他感觉脚步受到阻滞,感觉,斗篷被拉扯住。 倒伏在地上,受到击打,已无力再战的,决斗的对手,那只手还紧紧攥着斗篷边缘。 决斗仍未结束,应当是至死方休。 拉扯斗篷的力度,陡然增加。 而后,巴托里·阿提拉感觉眼前一片明亮,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前行的阻滞也消失了。 他看见了阳光。 而后,燃烧。 火。 “阿提拉——!阿提拉!” 曲秋茗恐惧地叫喊着,看那全身着火的人,脚步踉跄,继续朝着树下的女孩走去。又或者是朝着女孩身边的马,或者是树荫?她并不知道。 火焰在巴托里·阿提拉的身上熊熊燃烧,点燃衣物,烧灼头发。他又继续走了几步,然后,便倒伏在地,不再有气力站起来。 他身边的野草,也烧灼了起来,渐渐向四处蔓延…… “不要!” 曲秋茗朝他跑过去,然而,火势却不得不使她停下脚步。她眼睁睁地望着,那燃烧着的大火,已不可在其中见到什么人影。浓烟熏着她的眼睛,使她泪流满面,呛着她的喉咙,使她咳嗽不止。 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哭泣着,叫喊着。几次试图前进,却又被烈焰逼退。夏季,干枯的野草极易着火,火势很快向四周扩散,她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 曲秋茗感觉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跪了下来。望着面前的火,依旧叫喊着,徒劳无力地叫喊着,夹杂着咳嗽。然而,再也没有任何应答。 野草燃烧,浓浓的黑烟直升上空中,几乎遮蔽日光。 她朝着那火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尖感受到热浪滚滚。她的泪水也几乎被火烤干。她跪在那里,注视着火,不再叫喊,只是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野草燃烧劈啪作响,听不清她都在说些什么。她神志恍惚,面对着火也不再逃避,任凭烈焰席卷,浓烟扑面。 哭泣着,内心五味杂陈。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却又不得不接受。面对这持续燃烧,不肯熄灭的火焰,她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悲伤,因失去所爱。那火是如此猛烈的燃烧着,她甚至不曾见过所爱之人最后一面,不曾看到过他的脸庞,匆匆一见,不过是一个着火的身影,一具黑色的形体。她回忆着,最后一次相见,最后一次,是在何时?昨夜……也不是昨夜,昨日……亦不是昨日。她拼命回想着,试图再脑海中重现那张白皙的面庞,那湛蓝的双眸,然而印象之中,唯有燃烧着化为灰烬的面孔,唯有一双着火的双眼。.Ь. 不再会见,也不再会有机会,说上更多的话。那最后一句,沙哑的声音,留给她的遗言是什么? 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除此之外,不再有更多。 懊悔,为何会是如今的局面。若是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自己有何决定,自己曾做过什么不同的选择。会否能够改变现状?若是早一点选择放弃,选择离开,选择和他一起,远离这是非之地,那么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早一点果断,早一点压下心中的犹豫,早一点放弃,早一点懂得珍惜的重要。那么,此刻还会否无助地流泪? 恼恨。对自己的恼恨,恼恨自己的过失,恼恨自己的执着,恼恨自己的坚持。坚持复仇,坚持,要继续这仇恨的道路。未曾考虑过在这条路上,会失去什么,会牺牲什么。天真地以为他会永远在自己身边。天真地以为,那许下的承诺,必定可以得到践行。所以将复仇的意愿放在了首位,忽视了所爱之人。 仇恨…… 不再有仇恨了。不要再有仇恨了,不愿再被仇恨驱使,被仇恨蒙蔽了。 就让这一切化为灰烬吧。 让我也随着他一起化为灰烬。 坦然。 她跪在火的面前,火焰燃烧着枯黄的野草,火焰来到她的身边。 曲秋茗静静地看着火,等待着。 等待着。 然而,火终究没有烧到她的身边,只在她的面前,跳动着,燃烧着。 “——” 有什么东西,泛着银色光泽,在火焰中一闪而过。随即,她感到那物件落在她的脚边。隐没在草丛中。 曲秋茗伸手将它拾起。感觉到指尖发烫,却不愿放手。 看见,那银制的十字架。因火的燃烧而变得明亮。 “阿提拉?” 她望向面前的火,最后一次呼唤。 没有应答。 她的泪水划过面颊。曲秋茗双手紧握依旧滚烫的十字架,面对火焰。知道,已不会再见面了,已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手中的信物,是最后的遗留,是护身符,是保护的承诺。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了。 马的嘶鸣声响起。 她抬头,看见树下,马儿见火受惊,不住地甩着头,四蹄乱踩乱踏,蔡小小握着缰绳,试图安抚它。然而马却挣脱了她的控制,飞快地,向着远处跑了。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风中。 蔡小小站立在原地,手中是断裂的缰绳,望着火,一动不动,不知该做些什么。她的目光和曲秋茗的目光相对,两个少女,两双同样泛泪的眼睛,两颗悲伤的,经历太多而过早成熟的心。 火焰继续燃烧。 她手握着十字架,将银链缠绕在手掌上,口中虔诚地念诵起经文。 “仁慈天主在上,请倾听我的祈祷。我谦卑地寻求你的仁慈,将你仆从的灵魂托付与你。他虽曾因意志薄弱而犯罪……” 夏玉雪倒伏在野草丛中,依旧无力站起,望着身边的火焰,血肉模糊的脸上,挂着一抹惨淡的微笑。 她倾听着,耳边,火焰燃烧的声音,低沉啜泣的声音,祷告的声音。火焰渐渐接近她了。她的手中还攥着那黑色斗篷。 火焰已经烧着了斗篷,顺势而上。她松手,等待着。 斗篷被火吞没。 结局。 火焰一点点接近。 这样的结局,该怎么说呢,超出预想之外吧。 火焰越来越近,灼烫了她的指尖。 结局总是要面对的。 火焰……不再更进一步了。 “唉。” 她叹息一声,无奈地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太阳。 黑烟升腾,遮蔽日光。 一个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那个人低头,望着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我不清楚你怎么想。” 女人对她说,“但我觉得,玉雪,你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呢。” 她无奈地笑了笑。 “如你所愿吧,大人。” “……但未曾背离你的恩德。他始终认你为造物的全能,为创世的唯一真神。他因你的神恩而降生于世,也照你的安排化为尘土。愿你将这灵魂带入永恒的天国,带入充满光明和平之地,让他永远于你同在,与圣人和天使同在。我主耶稣基督佑福,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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