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楼,厅堂里。
正值子夜。
本应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却因花魁五娘一番话,转变得落针可闻。
斟酒的洒出了杯,下箸的夹错了菜,唱曲优伶僵住了嘴,抚琴歌女停下了手。
恩客们个个顿下手中动作,招子放亮望着门栏处,仿佛难以置信。
少顷。
“嗤~”雷曦当先挑眉,将手一摆便环过莫诳语后颈,做个勾肩搭背的姿态。
“莫郎,却教人大开眼界哩~这才入城不到半日,竟已让五娘倾心不已了?”
“曦妹子!”夜神月沉眉震声,“不可唐突尊者!”
在场恩客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方才一听“尊者”这词,恩客们登时回想起今日午后,城门前的那一番喧嚣。
以及……眼下还被悬在城门处的一众尸首。
此处恩客们大抵是富贵人家,倒不至于为了些银子,去城门处恭迎火行尊者。
可今日火行尊者来这潭州,却是泰半潭州人都已晓得。
只是从未见过罢了。
却不想,刚入了夜,便有幸在这香花楼一睹真容。
恩客们又念起“火行尊者”那些个坊间传闻,才发觉“嗜好酒色”一词总是躲不开去。
是以。
莫诳语携美入青楼这事,竟变得异常合理了。
也只有这般传说人物,才有这般风流之态。
直教人艳慕憧憬。
而莫诳语,也知晓夜神月开口这么说的缘由。
无非是怕他身份暴露罢了。
可他不以为然。
“喜怒无常”四个字的可操作量有多大,他在前世官场里早已悟透。
便只笑呵呵看向雷曦,好似忘年交般开口:“曦妹子,你怎晓得我才来这潭州半日的?”
“莫郎许是不晓得,今日午后我纵马行街,恰遇见了迎你的队伍哩。”
“只是……彼时章县令在队伍中,在下刻意避开了目光,因而没能记住莫郎长相,这才闹出误会。”
莫诳语旋即恍然。
原来,来这香花楼路上,纵马而过的男装丽人就是她?
当时他只瞥了一眼,目光杂乱无序,全在喧嚣繁华之上,遂也并未记住马上丽人长相。
如今回想,两道身影才算重合。
“小妮子,还不放手,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夜神月又上前扯动雷曦衣角,悄么声地提醒。
“勾勾搭搭又如何了?”雷曦说着,左手也扬起,一把将夜神月搂入怀中,“阿月你瞧这香花楼里,男男女女谁不曾勾勾搭搭?”
“真要相敬如宾了,反要遭人讥笑呢。”
夜神月只下意识握紧腰间刀柄,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行了,莫扯那些。”莫诳语朝右手边五娘笑了笑,“五娘也莫消遣老夫,先帮老夫备个雅间,今夜乃是来一醉方休的,账记在她头上。”
说着,莫诳语下意识竖起大拇指,往身边“兄弟”身上一点。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身旁“兄弟”似乎是女儿身,这手指点触之地……
“不错,今夜某家设宴赔罪莫郎,记我账上便是。”
雷曦毫不在意,许是有些兴奋,脸上飞红,酒未入喉便已微醺。
五娘无奈,只得笑嘻嘻应声,招呼几个小二,领着三人上楼往雅间去。
她本以为,以自身姿色,要完成赵功名之嘱托,可谓易如反掌。
眼下才发觉,难度可不算小。
……
话分两头。
潭州城外。
一条潺流溪河边。
两道人影回看沉睡于冷夜中的潭州城,又瑟瑟对视了一眼。
“阿爷,咱家阿兄当真还活着?”那年轻郎君犹是难以置信。
自家阿兄与他一般,皆是斩妖司小吏。
可去岁腊月阿兄出外勤时,偏教花果山猴妖们给逮了去。
照以往经验,凡被逮回花果山之人,不是做了“人祭”,便是成了“烤串”。
便教他伤心垂泪了许久,家中气氛亦是沉闷难解。
不曾想。
今夜将要就寝时,自家阿爷忽然急冲冲寻来,竟说自家阿兄还活着!
犹在懵神中时,已被自家阿爷生拉硬拽,来到了城外这条溪河前。
正是“镇碑”结界的边缘处。
“活着!定还活着!”那年长些的汉子仿佛着了魔,只望着溪河对面,眼珠子瞪得放亮。
“乃公得了消息,说是今夜此处,你家阿兄便能归家。”
那小吏听了狠是一阵疑惑。
哪儿来的消息?
为何偏是镇碑结界边?
若阿兄真能归家,何不直接入城去?
满心疑惑教他脑子一片浆糊。
偏生此事又与自家阿兄相关,更令他理不清思路,只心底愈加焦急。
焦急中,似连时光流转都缓慢许多。
只一盏茶时间过去,于他二人却像是一个时辰那般悠久。
终于。
“阿爷!小七!”
溪河对面有个声音响起,满是难耐的惊喜。
两人亦是眸子放亮,触电似的抬头望去。
而后双双泪湿眼眶。
那满身伤痕披着碎布的枯瘦人影,虽已饿得脱了相,可血缘相亲下,两人还是一眼认出了来者。
不正是家中大郎么!
“大郎!”
“阿兄!”
两人几乎要哭叫出声,淌过溪水便向那人迎去。
那人却似饿了太久没了气力,只颤巍巍上前,良久未曾踏入溪水。
“不对!”
却还是那小吏猛然惊醒过来。
他一把拉住自家阿爷,两人停在及膝深的溪河中央。
“阿兄,为何不下水来?”
溪河对面那人面色苦楚,颤声道:“傻小子,阿兄饿了十数日,尚能站起身来,已是老天垂怜了……”
“若再入水染上风寒,岂不是一命呜呼入土去?”
年纪大点的汉子已心疼得不行。
“小七莫打岔,快些去将你家阿兄迎来。”
那斩妖司小吏却不动,到底是斩妖司之职责涌上心头,保潭州城百姓免遭妖邪侵袭摆在了首位。
“阿兄,这溪河乃是潭州镇碑结界所在,你不愿下河……莫不是……”
“混账东西!”身旁汉子猛是一巴掌扇了过去,“逆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些甚?!”
这一巴掌,反将斩妖司小吏打醒过来。
“不对!阿兄你已被花果山逮去好些时日,花果山多少凶险我怎能不知?”
“阿兄你断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眼下又不愿下河,莫不是妖孽穿了我家阿兄的皮囊,要哄骗我父子俩,趁机入城?!”
那汉子已气得浑身发抖,手一扬,又要给自家小七吃他最喜欢的大嘴巴子。
正这时。
“呵呵……”
河对面密林的阴影中,忽又响起一声轻笑。
“不愧是斩妖司,心思倒是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