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小道似羊肠,起初颇为狭窄,只堪一人通过。
雷曦险些要被卡住,若非火行郎出手襄助,恐已被嶙峋乱石刮坏胸前衣襟。
那几人走在前头,正在悉心避让洞窟四周乱石,并未瞧见两人这般“亲密”举动。
雷曦趁机往火行郎脸上啄了一口。
仿佛是玩耍般,触之即走,眼中满是小得意。
火行郎只轻翻白眼,倒并未多说什么。
复又前行数十步,渐而光亮满盈,教人睁不开眼。
火行郎抬手搭棚,边是眯起了眼,边是加快脚步。
终于,一步踏出小道。
便觉豁然开朗!
虫鸟相鸣齐齐入耳,自那云雾缭绕的山脉中来,仿若是群山对酒当歌,那与山眷恋不散的云雾,便是载歌载舞的美姬。
山脉各处飞瀑点缀,七彩流光映出大片琳琅满目的妩媚,又仿若是众山斟酒相劝,酒气化作了彩虹。
飞禽走兽林间隐现,交相呼鸣怡然自得,仿佛也醉在群山之间。
群山脚下,清澈湖边,乃是一座山脚之城。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鳞次栉比。
虽无潭州那般繁华,却也有个旧时县城模样。
城里人丁若海,沸反盈天。
有黄皮子扛着背篓高声叫卖,有熊老倌儿守着面摊忙活不停,有猫娘子倚着竹窗挥舞手帕,也有狼犬游侠儿们大笑吃酒。
似乎……
与那潭州也无甚迥异。
预想中,本该是一片生人勿进的妖邪之地。
什么鼎烹人肉、什么扒皮抽筋、什么争相啖吃、什么弱肉强食……
似都只是刻板偏见。
谁说群妖聚居之地,不能是一派井然?
莫诳语不禁看得痴了。
这群妖所聚的岳麓山,倒更像是一片“洞天福地”。
“诸位,请随我来罢。”黄犬依旧走在前头,挥挥手笑道:“岳麓山许久不来生人了,可千万莫要冲动。”
说着他看了眼李昭与夜神月。
“尤其是您二位,腰牌可得收紧些,教人瞧见……恐是不好收场。”
六郎紧随其后,朝众人挥了挥手。
火行郎一众跟上脚步。
渡船过了湖泊,便算入了岳麓山妖城。
那撑船的船夫,是个公羊脑袋,船上载着四个“生人”,方形的眼眸里满是忌惮。
忌惮,却非虎视眈眈。
仿佛这羊妖船夫,也有些惧怕生人的。
便与常人忌惮妖类一般,并无二致。
渡船靠岸,羊妖船夫噌的先下了船,一边将缆绳在码头上紧紧绑好,一边催着众人赶紧下船。
仿佛几人在他船上多待一会儿,便算是脏了他的东西。
没法子。
银钱难挣狗屎难吃,若非是那游侠儿银子给得大气,这活儿他还不接呢!
不如教这几个光皮猴子游过来算逑!
刚入了城,便有群妖围观而来,摩肩擦踵交头接耳。
“噫!快瞧快瞧!是生人!”
“岳麓山好些年不曾见过生人了,今儿个是甚情况?”
“嘻嘻,你瞧那郎君,俊得奴家心痒痒哩!”
“你这骚狐狸,处处没个正形儿!”
“还有还有!那两位俏娘子,也生得好不喜人!”
“奴家来日若能化形,定也要是那般模样,才算艳绝天下哩!”
莫诳语好不适应,只觉着自己是在游街示众,教人里里外外瞧了个通透。
倒是两位娘子颇为受用,时而摸摸道旁妖崽儿的脑壳,时而又与那些妖娘抛个微笑。
可到底这是妖城,总有妖怪不喜生人。
“嘿呀你这不长眼的,拦着乃公作甚?”
前头黄犬忽而高声怒骂。
跟着便是几个浑厚声音嬉笑起来。
“黄泼皮,你背后可是生人?让俺先砍个两刀,爽快爽快。”
“却不晓得你有这般本事,竟能将几个生人捉进山来。”
“正好哥几个近日不曾吃肉,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分咱们一口如何?”
走近前去,才见是一伙人立而起、身着破甲烂胄的狼妖。
眼瞅着,活像是某处流亡而来的逃兵。
确是流亡而来。
这些个狼妖兵卒,曾是天刹将军麾下。
前两日犯了些错,险些教天刹军法处置。
没奈何,为保小命便逃来了岳麓山。
可到底曾是天刹将军麾下,好杀乃是其本性。
瞧见了生人,自然要砍个两刀才叫爽利。
“好个孽障!”黄犬厉声叱道:“这四位乃是山君贵客,尔等说砍便砍、说吃便吃?”
那狼妖头头也是个机灵的,开口便效仿之。
“黄泼皮,你说贵客,便是贵客了?”
“既是贵客,为何不见那“山君”来迎?”
这话将黄犬说得一愣。
他便回头,朝游侠儿道:“六郎,你动作快,劳你去一趟?”
六郎轻点头,身子一纵便不见了去,只余疾风呼啸。
“呐!”黄犬便又昂起狗头,趾高气昂道:“不消片刻,山君指定来迎!”
“关乃公何事?”
却不料,那狼妖头头话锋一转。
“哥几个不过来岳麓山避避风头,可不伏岳麓山管,劳什子山君来了又怎的?”
听他对“山君”不敬,围观群妖不依了。
“好个孽障,安敢对山君不敬!置我等岳麓山于何处?”
狼妖冷笑嗤之,“尔等口中山君,可不是咱老大,放眼天下……你岳麓山又算个屁!”
“你几个本是逃命而来,若不是山君收留,岂能有命在此聒噪?”
狼妖便又耸肩,“咱哥几个身手了得,能来此护你等周全,该是感谢咱哥几个才对。”
“呸!忒不要脸!岳麓山怎轮得着你几个无赖来护着?”
“啊?!”那狼妖头头声量陡然一提,呛啷一下抽出刀来,“哪个狗日的敢唤乃公无赖?出来问问乃公这刀答不答应!”
余下狼妖也抽出刀来,明晃晃一片寒光映射出去。
众妖见了雪亮刀锋,讷讷不敢言。
这岳麓山里,俱是些餐风饮露独自修行的清修妖类,不曾见血,哪儿禁得住刀锋唬吓?
忽然间。
有只狼妖俯身窜出,腰刀高举便冲向莫诳语等人。
“忒多废话作甚,老子先砍了再说!”
众妖骇得一哄而散。
莫诳语蓦然昂首!
龙瞳一瞪,便骇得那狼妖身子狂颤,当即僵在原地。
“呜呜~”
而后仓皇逃窜,口中呜咽如丧犬,手中腰刀更是当啷落地。
继而又是一声风噪。
一晃眼,众妖俱是不曾看清动作。
那狼妖头头却已教他攥住脖颈,单手悠然提起。
群妖哗然,慌忙避退。
“这些个聒噪货色……”莫诳语冷眼扫向余下狼妖,“打哪儿来的?”
余下几只狼妖瑟瑟不已,口中呜咽之际,两腿仍在止不住地打颤。
到底是几个能被天刹随意处置的货色,又能有几分真本事?
不过是在这岳麓山里,群妖和睦与世无争,又恰好他们手中有刀,这才显得颇为凶狠。
真遭见个似火行郎这般的,没吓尿裤子已算是好的。
黄犬一晃狗头,这才从他猝然出手的威势中回过神来。
遂又开口,将几人来历说了个明白。
“曾经天刹的手下?”莫诳语这便来了兴致。
他将那狼妖头头放下,整了整其衣襟,抬手搭上对方肩头。
又笑意盈盈道:“老兄,你可是对天刹颇为了解?”
“不……不敢说了解……”狼妖头头抖如筛糠。
莫诳语顿时换了脸色,“既如此,留你无用,某家便送你下去罢。”
“了解了解!”狼妖惊而大叫,“太了解了!郎君尽管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那便好,可莫要诓骗某家。”
“不敢不敢!”
火行郎微笑点头。
“你既已答应,那你这帮哥们儿,便没得用处了。”
语毕!
几绺火浣布簌的分散,自他搭在狼妖肩头的右手猛蹿而出!
噗噗噗噗~
一连几声闷响,仿若是锋刃入身。
狼妖头头使过刀子,晓得利刃入肉便是这般动静。
跟着是“啪”的一下脆响。
火浣布复又蜿蜒而回,缩入火行郎右手布帛包裹之下。
仍有余温的腥血被带回来,忽地洒在脸侧,教那狼妖身躯狂颤,下意识撇开脑袋。
噗通~噗通~
身后听得重物倒地之声。
狼妖不敢回头去看,只觉满身血冷,如坠冰窟。
莫诳语笑呵呵收回右手,往他脸上轻拍了拍。
“你是个醒目的,可莫要步他几位后尘。”
至此,狼妖已骇得连表情都不敢做。
只能讷讷应声:“是、是……”
莫诳语笑了笑,忽又昂首四顾。
“诸位可瞧见了?”
“与这般货色没得甚么道理好讲,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欲要说服,须得打服!”
“要将他打得狠了,他才肯与你讲道理。”
“往后,诸位可莫要觉得,仅凭口舌便能说服对方……”
“可省得了?”
众皆不语,只瑟缩在周围,眼中满是忌惮与惶恐。
这般反应,不出火行郎所料。
他一入这岳麓山,便晓得为何悍娇虎会受天刹牵制了。
这山脚妖城里,只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良民。
而天刹……十有八九手握兵权!
这才有胆子与悍娇虎叫板,争这岳麓山大帅之位。
而他这番话,也不全是说与周围这群清修妖类的。
火行郎又回首,朗朗发问。
“那你岳麓山君,可省得?”
一众视线循他而去。
正是悍娇虎、凌冲、六郎三位行来。
无数视线注视下,悍娇虎摇头苦笑,复又侧了个身。
“许多事,一时半刻难与尊者说清,尊者请随我来,上山细说。”
堂堂岳麓山君,竟唤这郎君作“尊者”。
且行为举止多有尊敬之意。
又引得一众千奇百怪的妖类议论纷纷。
嘈杂声中,一行人向山远去。
群妖深处,有双招子戏谑不已。
“好,甚好……尔等来得正是时候。”
……
山腰间,有一道观。
众人循着石阶向上。
“后头那个。”莫诳语忽地回头喝道:“动作快些!”
“喏!”那狼妖立时应声,愣是四肢并用窜上了石阶。
却紧缀在火行郎身后,不敢再向前半步。
悍娇虎在前头看着,不禁轻笑了声。
“尊者好生威武,方来了岳麓山,便替小女子解了这帮隐患。”
“非是某家威武。”莫诳语悠然拾阶而上,语气沉冷,“是你优柔寡断。”
“这种货色,你早该一刀了账。”
语毕,已与悍娇虎擦身而过。
悍娇虎却只轻叹,似有万语千言堵在胸口,进出不得。
不一时,众人进了道观。
甫一进门,却瞧见个一尺高的九节狼,身着练功服,揣手立在那儿。
这九节狼下颌蓄着一绺长须,配以唇侧双边细须,竟有些仙风道骨之意。
他昂首歪脖,细细打量眼前俏郎君。
“不是。”一开口,却是浑厚的中年男声,“你不是火行尊者。”
身份被一语戳穿,莫诳语竟丝毫不觉意外。
“对。”
他侧身绕开九节狼,大步向里而去。
“上任火行尊者死了,我是他养子,接任者而已。”
此言一出,黄犬六郎与悍娇虎齐齐惊愣。
其余人倒是不见多大反应,只因早便知晓。
雷曦眼中,则有一瞬惊喜。
那九节狼迈动小脚,紧追火行郎。
“尊者神威滔天,怎会仙逝?”
“病了、老了、阳寿已尽,就这么简单。”
“荒谬!尊者早已“炼虚合道”,寿元何止万万年?怎会阳寿已尽?”
“我他娘也不晓得,要不你下去问他?”
“小子你莫装傻!”
莫诳语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望着那九节狼。
“你可是认得他?”
“岂止认得!”九节狼吹胡子瞪眼,小手小脚乱舞,瞧着很是激动,“若非尊者,在下岂能有今日?”
“你哪位?”莫诳语皱了皱眉。
九节狼动作顿是一僵。
遂又回头看向悍娇虎。
“娇儿,你不曾与他说起过?”
悍娇虎上前恭敬拱手,“请师父恕罪,弟子本想……”
说着她瞥了眼莫诳语。
“本想在此隆重介绍一番,却没来得及。”
“嗯哼~”九节狼便收整姿态,老神在在地捋着颌下胡须,“在下真意狼,是这道观主人,号“九节道人”。”
“可你是只九节狼。”莫诳语不是很懂,“甚至不曾化形,称个甚么“道人”?”
“瞎讲!”
啪的一声,莫诳语脑后猝然挨了一下。
他却完全没能看清对方动作!
只觉着眼前一晃,脑后便是刺痛。
猛一回头,真意狼已落了地,只留与他一个背影,小脚连环快速离去。
“岳麓山群妖聚居之处,吾等化形作甚?”
莫诳语摸了摸刺痛的后脑勺,竟觉得颇有道理。
便又跟上真意狼脚步。
“大师。”他嘴上称呼忽地变了,“你既认得家父,可否为我解惑一番?”
“不急,见了元绪大帅,咱们可有得聊。”
众人默不作声,跟着入了观内。
那狼妖却不敢唐突,只得老老实实守在门外,动也不动。
观内,檀香袅袅。
一应摆设可算是质朴。
堂中供着的那尊石像,却有些奇怪。
乃是个一人高的山龟,身圆头长,环腿打坐,右边龟爪握着一只细棍,棍头叉出半月之形。
寻常受人供奉的泥塑偶像,该是宝相庄严之形。
这尊却不是,而是垂头丧气,恹恹打盹。
莫诳语笑了笑,“大师真有雅兴,怎供着这么个奇怪的泥塑……”
话未说完!
“呃?”
忽起一声低吟,似转梦还醒。
吓得莫诳语轻轻一颤。
见那细长蛇颈悠悠抬起,露出个拳头大小的龟首。
地包天、浑黄眼、皱纹堆叠、老态龙钟。
若非是他出了声,莫诳语可丝毫不曾察觉他是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