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似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这一年除夕,苏乞儿倒在了风雪中。
阖城团圆之际,却无人在意,门外风雪咆哮中,有这么个形单影只之人。
眼下正值年夜饭,满城百姓窝在家宅大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苏县令这般贪官一倒,百姓日子确实地好了起来。
这个年节,满城红火。
遂无人发觉,雪中躺着将死的遗孤。
只一旁风雪中,火行郎轮廓隐约浮现,似一只游魂野鬼。
若她真就倒毙于此,想来也是解脱罢?
莫诳语不禁心想。
可这贼老天,偏是不讲理的。
你要活,祂不予你好好活着。
你要死,祂不让你死得痛快。
苏乞儿方才倒下没多久,这风雪咆哮里,竟远远走来个老汉,远瞧着是个农夫打扮。
老汉亦是干瘦,披着件皮毛,无半分裁缝痕迹,扒下来便用了,脚上靴子倒是还算保暖。
他步履维艰向这方来。
背上柴火已经卖空,换做一包包裹在油纸下的物什。
虽被风雪冲刷,老汉心中却喜滋滋的。
今岁,潭州人出手格外大气。
只入了趟城,便换回一背篓的米面来,甚至还有两小包肉食大骨。
虽只是些旁人嫌弃的边角料……
可往年,这些东西便是扔给街边野狗,也不可能卖给他这么个“乡里别”。
还是半卖半送。
便连粮食,都卖得比往年平价许多。
虽不知是怎的……
但今岁,潭州人格外大气。
喜滋滋走到一半,他猛是一惊。
那积雪层层的街上,竟趴着个人!
“呀?这是谁家的娃子!倒在这里可是要冻死去的!”
老汉惊愕,忙上前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拍去脸上积雪。
“啊!”见了那张五官俏丽的脸,老汉不禁又是一惊,“是个女娃子!”
“不好,身上都冻伤了!”
无有半分犹豫,老汉立时解下身上皮毛,将那娇小身子全数裹紧。
一个起身,便将这姑娘扛在了肩头。
“娃子!撑住咯!俺家就在城外!”
说着老汉淌雪奔走起来,脚步一下快过一下,不一时便远去。
原地里,莫诳语远眺二人离去。
风雪将其轮廓吹得愈加模糊。
连着那复杂的神情,都变得难以辨别。
忽然间,风声大作。
积雪翻飞而起,花了眼前光景。
待雪落下,已没了寒意。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城外近郊,田野阡陌,道旁一座还算规整的小屋。
“儿啊!”老汉身负背篓,再一次从潭州返家,“快些来,给你买了胡饼!”
他本鳏夫,膝下无子。
许是老天垂怜,教他捡了个闺女。
哪怕这闺女是个傻的、痴的,那也是他闺女。
这是老天爷赐他的!
老汉能给的不多,只是每天一顿饱饭。
时而进城卖卖干柴野菜,也能带回些胡饼之类的新鲜玩意儿。
那苏乞儿却很喜欢。
无论什么东西,她都喜欢,见了便喜笑颜开。
谅是老汉顽皮,将一件东西反复予她好几次,她也每次都这般欣喜。
因为阿娘说了:“旁人给的礼物,可以不要,却不能不喜。”
老汉求的不多,每回能见这傻闺女嘻嘻笑着,他便觉得这辈子没算白活。
他只是个佃户,算是替地主种田。
可去岁收成好,兜里也有些余钱。
他估摸着,要不要替闺女裁一身衣裳。
还是盈余些再说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秋收。
今岁收成,却比去年还好。
除去租金、赋税、缴粮等杂七杂八,竟余下半贯钱来!
紧吧着点,让他“父女俩”度过这个凛冬,不是难题。
可老汉又看着痴傻的闺女,那身短打太旧太老,不该是个好闺女该穿的玩意儿。
“算逑,冬日里去打打猎吧,咱闺女不能穿成这般样子。”
又是一声心中呢喃入耳。
一旁莫诳语为之动容。
许是因着养父之恩,他亦有所共情。
天下为父者,想来都是无私。
刚入了城,却遭了秧。
竟有人认出这乞儿来。
临了,衣裳没买成,反似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老汉偏不受这委屈,一路护着苏乞儿,一路骂了回来。
这是咱家闺女,哪儿轮到你们说三道四?
这一路骂,却惹出祸事。
有好事者寻来,将老汉狠是殴打一顿。
竟因此伤了腿脚。
这个寒冬,怕是难过了……
偏这时,圣人下诏,令天下大兴土木,扩旧城,建新城。
这近郊田地,便教地主卖给了官府。
田也没得种了。
来年开春,还得去服徭役。
贼老天偏是不讲理的!
日子刚有了起色,便要予你迎头痛击,却不让你好好活着。
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这个凛冬,腿伤发作,老汉下不来地。
傻闺女不会做饭,父女两已饿了几日。
莫不是,咱就要饿死家中了?
半梦半醒间,老汉不禁心想。
老家伙我死了无所谓,我儿怎办?
贼老天又耍性子,这般时候,偏与他开了个口子。
却不是什么好事。
一伙穿着貂绒的郎君寻来,甫一进门,脸上便笑得诡异。
他们手中提着热气腾腾的胡饼,勾得父女俩双眼愣直。
“苏乞儿,你想不想吃?”他们不顾老汉怒骂,只对苏乞儿循循善诱。
苏乞儿喜笑颜开,一如既往。
阿娘说了,旁人给的礼物,可以不要,不能不喜。
况且,这一次她是真想要的!
那身着貂绒的郎君,便又笑道:“那你这样,趴地上,撅起腚来……”
“嗯对,就是这般。”
床上老汉目眦欲裂。
而后嘶声怒骂,唾沫横飞。
却拦不住那帮禽兽半点。
火行郎只在一旁看着。
眸中杀意几欲喷发。
可这是记忆、是过去、是已成之事。
他虽满身神通,却无能为力。
光景变幻。
身着貂绒的郎君们大笑而去。
苏乞儿吐出横在嘴中的木棍,连忙将那已然冷硬的胡饼塞入嘴里,大块朵颐仿若撕咬。
“儿啊……儿啊!”
老汉已哭得没了力气,只瘫在床上无声地念着。
忽然,一小块胡饼塞入嘴来。
苏乞儿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笑眯了眼。
“阿爷,吃……吃……有东西吃了。”
她往嘴里塞一块,又往老汉嘴里塞一块。
老汉泪流满面,一张老脸皱作一团。
这是苏乞儿,头一回叫他“阿爷”。
仿佛又有了希望,老汉嘴上不停,一口一口,细细将那胡饼入肚。
得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我死了,闺女怎办?!
这个冬日,苏乞儿学会了进城。
也学会了从城里带吃的回来。
时而是一两张胡饼,时而是三两包子馒头,时而小心翼翼端回一碗面来。
莫诳语坐在小屋前,双肘撑膝,十指相合,将下巴托起,只余一双眸子裸露在外。
起初,苏乞儿在门前来来回回,他双眼无神仿若麻木。
许是觉得,过了这冬便好了。
过冬之后,老汉去服徭役,劳累之下,果不其然腿伤复发,俨然已是半残。
忽地便门庭若市,时而见人提着吃食“登门拜访”。
这般,莫诳语双目渐凝,眼中已有愤怒。
后来,苏乞儿渐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便没了来“拜访”之人。
她便去乞、去讨,惹尽白眼嘲笑。
因着潭州百姓都乐得见她这般落拓,反倒偏不教她饿死,时而也有人施舍些残羹剩饭的。
每每这时,他们都莫名吼道:“啖狗肠的!你便该吃这个!”
苏乞儿依旧喜笑颜开。
因为阿爷说了,可以不喜,不能不要。
终于,莫诳语眼含绝望。
他猝然起身!
身周光景如雾散去。
只余一床,床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
又余一人,趴在床边细细喂养他粥水。
莫诳语冲上前去,一把将那床边乞儿拉起,愤声嘶吼:“恨啊!你为何不恨?!”
一时间,苏乞儿脸上没了痴傻。
仿佛这才是她,真正的她。
“为何要恨?”她神情迷茫。
“为何不恨?凭甚不恨!你该恨的!”
苏乞儿仰着小脸儿,倏地一笑。
“我还有阿爷,我还有阿娘。”她从怀中掏出那颗血红的玉石,“干嘛要恨呢?”
火行郎如遭雷殛,身子颤动放开手来,颤巍巍向后退步。
苏乞儿又转回身去,一口一口喂着那床上老朽。
“阿爷……莫怕,女儿在这哩。”
最后这声呢喃,又仿如魔音入耳。
一阵光影流转,眼前顿成混沌。
……
莫诳语醒了过来。
这回,他却是一屁股落座在地,呆呆出神仿佛也痴傻了。
苏乞儿立马躲开,怯生生缩在雷曦身后。
众人懵然,全然不知是何情况。
俄而。
元绪又是长叹:“可悲……可叹……可怜……”
莫诳语置若罔闻,脑中真比浆糊还乱。
他起了身,默不作声便要离去。
却被拦下。
眼前是只羊妖,诡奇的眸子里惊魂未定。
“是……是你们,都是因为你们!”
“若不是你们!我家娘子也不会死!”
继而有妖应声。
“对!就是因为这帮生人!”
“平日里好好的!今儿个你等一来,便有这般惨剧!”
这般反应,倒不出所料。
莫名死了好些同胞,在场幸存者怎可能没得半点反应?
哪怕元绪已将众人心神安抚,待回过神来,到底是要找个“罪魁祸首”的。
相比“天灾”,他们更期望是“人祸”。
只有人祸,才有宣泄口。
若是无妄天灾,却向谁去寻仇?
莫诳语理解,却不认同。
手一扬,便拨得眼前羊妖一个趔趄。
刚欲动身,周围妖类显了厉相,一窝蜂涌了上来。
“诸位!”悍娇虎欲要出手,竟不知该拦着谁。
众人已下意识还击。
虽不致命,却还是哀嚎遍地。
忽地。
有妖惊呼:“是斩妖司!”
原来是骚乱中,夜神月怀里腰牌掉落出来,落在众妖眼底。
霎时间,群妖狂怒!
“果然!果然是斩妖司下毒手!”
“今日这莫名厮杀,全败斩妖司所赐!”
嚣乱,不胫而走。
“人族使下三滥,教我等同胞自相残杀!”
“山君!大帅!请出手毙杀这帮生人,还我等公道!”
“山君!正是立威的好时候!”
生离死别太过突兀,众妖太需一个宣泄口。
恰与那潭州百姓一般无二。
——人众则愚。
莫诳语不愿苛责,但也不愿当这个“替死鬼”。
只将目光转向悍娇虎。
此时此刻,抉择在她。
悍娇虎进退两难。
于情,她深知此事与莫诳语等人无关。
于理,却不得不予众妖一个说法。
说实话,没人会信。
虽说确有“杀生石”这般物件,可谁又保证大家都能认识、大家都能理解?
此局无解。
非得有这么个替死鬼不可!
这般念想,火行郎已从山君眼中分辨出来。
回想起自己曾说“人妖共处”那番话,他不禁觉得荒谬。
路还长,不急一时……
遂猝然动手,猛是上前,一拳将山君击飞!
劲风拂过,凌冲呆愣当场。
不只是他,在场无论人妖,尽皆愣在原地。
只元绪眼中,没来由地浮出一丝悲恸。
“李昭!”莫诳语向回急退。
“省得!”李昭将手一扬。
呼~
清风徐来,在场众人立时不见了踪影。
“呵……”群妖中有一声冷笑,“就该这般,多做多错,老老实实引颈待戮便是,瞎走些甚?”
众妖不见了“罪魁祸首”,便是一阵错愕,继而又是喧嚣。
遂一哄而散,在城中翻找起来。
可已不在城中之人,又如何能寻得到?
……
又是那处桃花林。
李昭携一干人等倏忽而现。
他擦去鼻血,不禁觉得可笑。
“方才说罢“共处”,转眼便是这般,岂不惹人发笑?”
莫诳语当先动身离开。
“那是往后的事情,眼下先要将天刹解决。”
“我等先回城。”
李昭又是不解,“既要解决天刹,回城作甚?”
“你别管。”
“……”
约么半个时辰。
众人回了江边,夜神月负责撑船,雷曦则安抚着怕水的苏乞儿。
一行人渡江而去。
“哎!回来了回来了!”
“李百户回来了!”
“还多了个人影!”
“太好了!李百户将犯人捉回来了!”
一时,江边欢腾雀跃,家属遗孀们则哭天抢地,似是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又似是大谢杜公再度显灵。
船一靠岸,一应嘈杂却又止了。
真个是死了也似的寂静。
待得几人下了船。
才有人厉声尖叫:“怎生是这个丧门星?!”
一声起,百声应。
幻梦一碎成了现实,方才有多少惊喜,眼下便有多少怨恨。
连番的辱骂简直不堪入耳,不一的神情亦是难堪入目。
莫诳语默不作声。
只猛地跨步上前,挥出一个巴掌,先狠狠扇倒一个。
继而狞然大吼:“都他妈.的闭上鸟嘴!”
陡然间,满场噤声。
众人不解,为何“火行尊者”突然发难?
又起的哪门子火,要对百姓们发泄?
他们自然不懂。
可莫诳语很懂。
也不愿再受这帮人所谓的“敬仰”。
他立直身来,朗声道:“都他娘的听好咯!”
“小爷名唤“莫诳语”,却不是甚么火行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