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举起的筷子悬在半空。
一个呼吸前还显得与世无争的脸,此时此刻,已经爆发出君临天下的感觉。
方永缓缓抬头,和萧衍四目相对。
霎时间,锋利的眼芒化作一支利箭,直击灵魂。
身后,包括宫女侍卫,尽皆匍匐在地。
殿里殿外,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还没有屁.股宽的板凳上,犹如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静得可以清晰的听到身后百官提心吊胆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永悬在半空的筷子终于放了下去,在鱼和熊掌两道菜之间徘徊片刻,随后把熊掌夹了起来,风轻云淡道,“微臣,方永,臣服于朝廷,臣服于天下万民。”
平静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方永眼睁睁看着萧衍那张冰冷的连从红色变成了紫色。
岑岑冷汗顺着眉角滑落,不觉间模糊了方永的眼眸。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方永耳边再次传来了萧衍的声音。
“方爱卿,你,可愿臣服于朕?”
一声爱卿,叫得冰冷刺骨。
方永坐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所谓事不过三,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萧衍第三次问自己了。
身后匍匐的百官已经宣誓了萧衍和太皇太后之间皇权争斗的胜利。
他没得选择,但又必须做出选择。
方永一双眸子从萧衍脸上收了回来,扭头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百官。
龙阶虽然不高,却足以看清堂下百官的每一个动作,足有看清整个朝堂的利益交错,整个天下的生死存亡。
犹豫良久,方永终于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阿奴!”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对皇权的让步,也是对萧衍的让步。
方永起身,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弃所有,我只要阿奴!”
萧衍脸色一滞,眼神出现了一丝躲闪之意。
“可以!”
“前提是,封王!”
细微又心虚的声音传进了方永的耳朵。
方永忍不住笑出了声。
尽管那抹躲闪只在眨眼之间,他还是注意到了。
从始至终,阿奴都只是他画的一个饼,只能在他面前画的饼。
当今天子,一言九鼎。
若是这句承诺在这金銮殿上,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出,那他便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可惜,他心虚了。
明明是早就料到的结局,不知为何,在真正面对的时候方永心中还是不免多了几分失望。
“呵呵……”
方永冷漠的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转过身去,看着跪在龙阶之下的百官,高声大喊道,“臣,方永,臣服于家,臣服于国,臣服于万民!”
激昂的声音犹如洪钟,在大殿外不断回响。
方永抬脚走下阶梯,自顾自的抢过了放在鱼无服手上侯府,头也不回的向大殿外走去。
西斜的夕阳照在方永身上,远远望去,满是凄凉。
孙涂禁小心翼翼的走到萧衍身旁,低声道,“陛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还要宣封吗?”
萧衍没有接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跪在脚下的鱼无服。
“朕最信任的人里,你和方家次子接触的最多。”
“关于方家次子,你怎么看?”
过了好几个呼吸,鱼无服才胆怯的开口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方家次子都做到了。”
“于儒家,于朝廷,于百姓,方家次子身上找不到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方家次子犯了一个身为大隋子民最不该犯的错误。”
鱼无服顿了顿,低耸的脑袋压得很低了。
“他,不忠于陛下……”
能够跪在着帝王宝典里的,哪一个不是心机城府之辈。
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方家次子虽然顺应皇命进了皇宫,但对于当今天子却没有半点忠孝之意。
自古以来,纲常伦理,君臣父子,忠孝两全。
君在父前面,忠也在孝前面。
一个国家的子民,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对君主忠诚。
这方家次子哪里都好,却偏偏犯了儒家传承里最大的忌讳。
若是皇帝借此机会,彻底削去方家次子身上的荣誉和爵位,也算给了朝廷百官一个合适的理由。
“方家次子,这次危险了。”
鱼无服心中呢喃之余,耳边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孙爱卿,你以为呢?”
孙涂禁脸色平静道,“君为社稷之君,则臣为社稷之臣,故君为社稷死,则臣为社稷死之。”
“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方家次子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只是走的路各自不相同罢了。”
“既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道不同又有何妨呢?”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么?”萧衍呢喃一句,铁青的脸色不觉有了几分血气。
“传朕旨意,起驾太庙,祭祀,封侯!”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食为天内,方永坐在一张饭桌上,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酒,一侧的地上散落着刚拿回来不久的侯服。
王皓月和鄯月并肩走了过来,二人看到地上的侯服,皆是一惊。
王皓月捡起地上的侯服,震惊道,“陛下当真给相公封侯了?”
虽然是个无权往后,但一门三侯,亘古未有。
“妾身本以为陛下和群臣会各种刁难,亦或者对相公严加监视,现在看来,是妾身多虑了。”
鄯月坐到方永身旁,自行倒了一杯酒,笃定道,“大隋皇帝没有答应相公的诉求。”
方永凄然一笑,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他从乾阳殿离开后去了宗人府,想要通过萧昭文的关系进入后宫找阿奴,却从萧昭文口中得知,萧衍已经下令把阿奴软禁起来了,没有萧衍的圣旨,谁也无法见到。
另一方面,自己从皇宫出来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监视他了。
从周遭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判断,这些人,都是萧衍安排的。
一门三侯,确实亘古难见,但这也让萧衍或者朝廷对他有了本质上的忌惮和不信任,而所谓富贵侯的身份,也不过是萧衍为了把他束缚在京城所借用的工具而已。
不知不觉,一壶酒被方永喝了个干净。
就在他起身去拿酒的时候,数道身影从远处赶了过来。
为首的是鱼无服和几个背着行囊的宫女。
鱼无服走到方永身前,将手里的一块金牌递了过去。
“这燕王府是先皇当年赏赐给陛下的王府,靠近皇城脚下,陛下当年年幼,没来得及住进去,今日赏予侯爷做日后的侯服了。”
鱼无服说着,又指了指身后的二十多名宫女。
“这些都是太皇太后前些年亲自挑选的秀女,知书达理,家世显贵,陛下也一并赏给侯爷做侯服的丫鬟……”
方永突然打起了精神。
不是因为眼前的鱼无服,而是走在鱼无服后面的贺子尺和定彦平。
除了这两人,还有宋济、宋延清等等早先一批加入聚贤阁的才子,浩浩荡荡,约莫有百余人,个个脸上都沾满了喜气。
令方永打起精神的,是贺子尺手上那封火红色的卷轴。
卷轴通体火红,其上有金龙刺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徐凤先在岭南称王后下达指令的专用卷轴。
这种卷轴,属于兵部机密,不可外传,能够传出来且让聚贤阁的人拿到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没等方永抬脚赶过去,贺子尺便先一步跑了过来。
“主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就在刚才,叛贼徐凤先让岭南的聚贤阁分部给属下寄了一道命令,让我们聚贤阁多安排人手和书籍过去,让岭南所有百姓,都能读书写字。”
“这一次,我们在徐凤先修建的学堂里教学,徐凤先会徘精兵把守,庇佑聚贤阁学子的安全。”
“您有教无类,让全天下人有书可读的设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方永没有接话,半醒半醉的眼眸看了看手里的卷轴,又看了看定彦平。
“定先生,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