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说：“我早已不是国师，不过，我确实记得你立下了天地共鉴的誓言，你呢，你忘了吗？”
楚王正要回答，寺人光却目光异样地瞧了瞧他，楚王忽然悟出，彭的话别有所指，于是脸色变了，变得十分难看。
十五年前的会稽城下，楚王洪亮的声音在几十万人的军阵上回响：“楚越不战，化敌为友，天地共鉴，歃血为盟！”
但是，三个月后，楚王令楚军攻破会稽城，屠城三日，越王及所有大臣被残忍地杀死。越国被灭。
从那以后，彭再也没有抬头正眼看过楚王，在彭看来，那个从小就认他做老师，在他眼里一点点长大，他曾为之付出过全部心血，抱以最大希望的人——已经死了！
世上再无楚信王。
虽然彭还做着国师，虽然他依然上朝，但这不过是暂时的虚与委蛇，为寻机带着婴儿赤逃离而争取一些准备时间。满朝文武也都知道，自从楚王违背誓言灭了越国，他与彭的关系就走到了尽头，从亲密无间变成形同陌路，这是两人共同的疮疤。
现在，两人的见面使疮疤再次被揭开了，这是个尴尬的时刻。
这是需要寺人光出来为楚王解围的时刻。
寺人光板着脸责问彭：“彭，你不要含沙射影，左拉西扯。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在大殿上，在百官的面前向王保证，你养干将的儿子十五年，然后献给王不死果？”
彭说：“十五年前说过的话，我言出必行。“人言”为“信”，言而不信，不当为人”。
听到彭并未否认当初的约定，楚王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在兴奋中忽略了彭话里的暗讽，急切地问道：“你当真愿意献给我不死果？”
彭说：“你若不信，何必来？”
楚王追问：“不死果在哪里？”
彭站起来，周围的军士马上神色紧张，齐刷刷举起大戟，将彭围在当中，给他制造了一个由戟尖构成的牢笼。
楚王摆摆手，示意军士们撤回大戟。
彭走向那棵大桃树。
楚王和众人这时才真正注意这棵大桃树。在这座由沙子和岩石构成的荒岛上，这棵大桃树青枝绿叶，是唯一的植物。
树上的一朵最大的桃花已经凋落，结出了一颗很大的果实，就象挂在枝叶间的一轮满月。
彭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大桃叶——或者说，那把扇子。那果实便落下来，停在他的手上。
那桃树立刻枝枯叶败，成为一棵死树。一会儿工夫，死树完全腐朽，好象已经历了一千年的时光。
彭把那果实递给楚王。
彭：“它就是不死果”。
楚王的眼中闪出光彩：“它真的能让我永生？”
彭：“是的，只要吃一口，无论风雨、疾患、刀剑都不能取消你生命的存在”。
楚王激动得眼睛发红，脸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他张嘴欲吃。
彭却慢慢提醒了一句：“只不过吃了不死果的人将不再是人。将变成……”
楚王：“神？”
彭摇头。
楚王：“仙？”
彭摇头。
彭：“将变成一棵桃树！”
楚王：“桃树？”
“对，”彭指着那棵死去的桃树说道：“你变成的这棵桃树能活到千年万年，将作为一个新的生命与日月同在”。
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王一时迷惑，仿佛一下子成了个弱智的人，对一句极简单的话理解不了，找不到头绪。
寺人王斥道：“你竟敢欺骗大王，耍弄大王！”
这话使楚王从巨大的失望中醒来，这失望立刻变成不甘和愤怒。
他需要不死果，渴望不死果！他从年幼时起就志向远大，不甘平庸。他勤于学，笃于思，每天都在自我磨励，经营擘画，开创功业，他的勇气豪情雄才大略谁能匹敌？天经地义，是他得到了莫邪剑，是他灭了五个国，大江之南都入了他的掌中。再明显不过了，天降大任于他，他必定是那个一统天下辉映历史的人，他需要的只是时间。但是，他的身体竟然和别的俗世之辈一样有了衰弱的迹象，死亡，这是个最荒谬最不该与他有任何瓜葛的东西，这东西的影子忽然在他的眼前闪现，让他恐惧，不解，不服。如果死亡是一座山，他必须翻越它，劈开它，不容它挡住自己的路，他的路还那么长，他还有那么高远的目标有待达到，还有那么多改造天下的宏图有待实现，怎么能被死亡这个意外闯入的怪物毫无道理地破坏，让一切可笑地戛然而止？
如何不死？他问过医生和一切自命不凡的术士，面对这个问题，他们竟然都无一例外地畏缩起来，漫天吹嘘的嘴脸不见了，摆出一副敷衍推托的蠢相，他杀了其中的十几个人，发泄心中翻涌而出的嫌恶。但是死亡这个怪物的影子还在他的面前飘来荡去，使他心情败坏。
那天，彭说他在培育不死果，这使他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一切又正常起来，一切的梦想又恢复如初，他知道，天既然选了他，就不会中途弃了他。
现在，彭却说，吃了不死果，他将成为一棵桃树！一棵桃树！
等待了十五年，忍耐了十五年，他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杀了他！”楚王朝持戟兵和弓箭手吼道，“用戟砍死他，刺死他，用箭射死他！”
几十支大戟的戟尖朝彭刺去。
忽然起了一阵沙暴。
沙滩上的沙子和石子飞起来，象蚊子，象虻虫，千千万万地飞起来，聚成一阵黄色的烟雾，遮住了士兵的视线，有些沙石扑进士兵的眼睛里，带着海水的咸味和不大不小的力道，撞伤了他们的眼眸，一阵灼痛使他们叫喊着，禁不住扔掉大戟，揉着眼角，试图去除眼中的沙子，却加大了痛感，眼泪止不住地渗出来。
“保护王！”寺人光在弥漫的黄色沙雾中喊道，“这是彭的妖术！”
楚王、寺人光和所有的持戟兵、弓箭手都跌跌撞撞地退回沙滩，聚在停泊的楼船之前，每个人都盔歪甲斜，气喘吁吁，很多人还在蹦来跳去，试图抖落嵌在头发和衣缝里的沙粒、石子，每个人的身上也积满了厚厚的灰黄的一层，看上去象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沙暴渐渐停了，尘埃落定。
岛上，彭一个人站在石岗前，手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那把桃叶扇。奇怪的是，他的身上干干净净，须发白如雪，丝毫不乱，全身没有沾上一粒沙和一颗石。他的样子更加衬托出楚王这拨人的狼狈，使楚王的心情更加懊丧，不平，羞愤。
报复是必须的。
楚王拔出了那把莫邪剑。
一道极亮的光芒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