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孤坟。
燕十三静静坐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
傍晚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墓碑,离开了。
此河,无名。
燕十三坐在船头,静静地煮着茶。
他要小心地控火,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缓,否则,煮出来的茶都会失了一些味道。
就和练剑一样,煮茶也是需要耐心的。
好在船是顺流而下,他不需要摇桨,只要耐心地煮茶就行。
雾,不知何时在江上漫了起来,越来越浓。
一如这天地间的夜色,也越来越浓。
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动,河水上雾浓如烟。
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谢晓峰一个人坐在河岸旁、夜色下,流水声轻得就像垂死者的呼吸。
他在听着流水,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可是他的呼吸却随时都有可能停顿。
这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三天前,谢晓峰便被诊断出,已经毒入骨髓,只剩下三天可活。
这三天里,谢晓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可惜,如今时间将至,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有谁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谢晓峰,居然会一个在孤独地坐在河边,默默地等死?
死,并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这处死法。
谢晓峰当然不愿意这样的死法,但他实在太过疲倦。毒已浸入骨髓,所有为生命而挣扎奋斗的力量,现在都已消失,他现在就只想这样坐着,静静地坐在这里,等死。
据说,一个人临死的时候,总会对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忆,有些本已早就遗忘了的事,也会在这种时候重回他的记忆中。
可是谢晓峰连想都不敢想。现在的他,只想找个人聊聊,随便是什么样的人都好。
他忽然觉得非常寂寞。
有时候寂寞仿佛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寂寞而死?
夜风,轻轻吹过。
浓雾弥漫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点闪动明灭的微弱火花。
不是灯光,是炉火。
一叶孤舟,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坐在船头上的一个老人,青斗笠,绿蓑衣,满头白发如霜。
风中飘来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也不知炉上煮的到底是茶,还是药?
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对他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着孤舟上的老人,谢晓峰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触,忽然站起来挥手。
他几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喊道:“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听见了,他问:“你要干什么?”
谢晓峰道:“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发呆,我一个人坐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老人喃喃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拿过放在船头的桨,“欸乃”一声,将轻舟慢慢地划了过来。
谢晓峰笑了。
在这又冷又潮的浓雾里,他们相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炉火上的小铜壶里,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谢晓峰道:“这是茶,还是药?”
老人道:“是茶,也是药。”
他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谢晓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会有余甘。”
老人回过头,看著他,忽然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后他就提起铜壶,道:“好,那你要不要喝一杯?”
谢晓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眯著眼,缓缓道:“因为世上各式各样的苦味,我都已尝够了。”
这本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谢晓峰道:“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著的眼睛里彷佛也有火光在闪动,慢慢的按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还年轻,当然还不明白。”
谢晓峰接过已斟满苦茶的杯子,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没有笑,他也不想争辩。
被别人看成是个年轻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这个年轻人已经快死了。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无论喝茶还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会结束得快?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话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老人看着他充满讥诮的笑容,等着他说下去。
谢晓峰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老人并没有吃惊,至少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
谢晓峰道:“我说的是真话。”
老人道:“我看得出。”
谢晓峰道:“你不准备赶我下船去?”
老人摇头。
谢晓峰道:“可是我随时都可能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这一生,看见过很多人死,也看见过很多死人。”
谢晓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谢晓峰道:“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声音很冷淡,口气却很肯定:“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谢晓峰道:“你只看见了我的伤,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谢晓峰道:“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已在骨头里。”
老人的脸色依然平静,道:“哦!”
谢晓峰道:“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连一个人都没有?”
谢晓峰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慢慢的接着道:“但这个人应该不会是你,因为那个人在江州城。”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谢晓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谢晓峰道:“难道我遇见了你,连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还真不能。”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谢晓峰道:“难道你要我赔给你?”
老人道:“你赔不起的。”
谢晓峰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他忽然发觉手指与脚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茶吗?”
谢晓峰摇了摇头。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谢晓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华佗的秘方,华佗死后,失传了多年。”
谢晓峰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就是段神医?”
老人点了点头,道:“不错。”
谢晓峰道:“你怎么会来此?”
老人道:“因为有人希望我来救你。”
谢晓峰道:“谁?”
老人道:“你的夫人。”
谢晓峰脑海中浮现出慕容秋荻的身影,有些失神道:“她?”
PS:最后的几章会遵循原著,只会小改,不会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