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昨夜一场晚来的秋雨过后,紫禁城的青砖红墙下,洒满一地枯黄落叶。
早起的暖阳照在上边,黄红交错,为萧瑟的秋日增添几分别样色彩。
穹顶一片也难得显出瓦蓝。
秋风飒爽,卷携着着雨后的芬芳,掠过重重宫阙,飘到恢弘的乾清宫前。
六角飞檐上,华贵的琉璃瓦盖在上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殿门口,几名身处黑色服饰的小太监,手持扫帚,埋头打扫昨夜的脏污。
忽然,一名身披蟒袍的太监,行色匆匆,大踏步往乾清宫奔来。
几名小黄门神色一变,忙放下扫帚,撅着屁股,将脑袋与腰埋得垂直。
牙牌大珰理也没理几人,大踏步往里走。
哪怕是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依旧难掩他此时阴翳的心情。
只见他眸子阴冷,脸色阴沉,浑身上下寒意四射,刺得两边花圃都微微颤抖。
进入宫殿,牙牌大珰一转,来到西暖阁。
崇祯皇帝正俯在桌案上批阅奏折,在他身后,王承恩垂手恭敬站立。
见到来人,王承恩面容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厌恶,侧身提醒道:“陛下,高起潜来了。”
“哦。”崇祯皇帝头也不抬,“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批阅奏折。
高起潜有些吃不准,蹑着步子往前踱上几步,小心说道:“皇上,这是通政司新上来的奏折。”
“放哪儿吧。”崇祯指了指桌案下的黄色小桌。
“皇上...”
“怎么,你还有事情?”崇祯抬起脑袋,瞪着高起潜问。
被这一问,高起潜后背发凉,额头上也冒出浓密的汗珠。这奏折本是杨嗣昌所写,还特意叮嘱要让皇帝快些瞧见,现在看来,倒是不成了。
他思索片刻,讪笑着摇头:“奴婢没事儿,就是想多在万岁爷身边待会儿。”
“好你个狗才,真是油嘴滑舌,朕需要你看么?”崇祯皇帝明为申饬,实则内心大为欢喜。
王承恩心中吃味,眉头一皱,阴阳怪气道:“都说高公公这两瓣嘴唇,都跟沾了蜜一样,现在看来,所言果然非虚,难怪这宫中上下,都被你的嘴儿哄得团团转。”
“都是为皇上办事儿,这不都是咱该做的么?”高起潜丝毫不惧。
王承恩还待再说,崇祯挥手将二人对话打断,然后站起身子,踱步到窗边。王承恩与高起潜二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窗外,正对着的花园争芳斗艳,一阵阵清风裹挟着花香送入到崇祯鼻尖。
令得他旷神怡,大感放松。
他耸耸鼻尖,偏头看向身后的二人,说道:“高贼前年没了,李贼前些日子也被洪承畴打得丢盔卸甲,现在就连张贼也死与水匪之手。”
“大明总算是拨开明月,见日出了!”
“这都是陛下文治武功,旰衣宵食才有此等结果。”王承恩脱口而出。
见被抢先一步,高起潜暗骂一声,跟着献媚道:“古人言,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束身自修,勤劳俭朴,有这等功绩也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哈哈哈...”崇祯皇帝大笑两声,踱步回到桌案前坐定。
好起来了,好起来了!
困扰国内许久的流寇,总算是得以遏制,东南趋于稳定,前年大胜建奴一场后,建奴两年没有动静。整个国家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想到这儿,崇祯皇帝心中泛起豪气壮志。
当年太祖与成祖能直捣异族老巢,他一样也能。他朱由检要重整河山,开创一个超越永乐盛世的王朝,他要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字!
在史书上留下最为璀璨的一笔。
一口气在内心中咆哮出来,崇祯脸色微红,极度兴奋。趁着余劲儿,他拿起奏折一目十行的扫视起来,不一会儿就瞧到杨嗣昌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
“臣杨嗣昌有本奏:长宁伯荆州卫指挥左梦庚,戍守江陵,其下兵马雄壮,本该奉公守法,已报陛下知遇之恩。怎料此子狼子野心,竟私自分发官田,又与商贾勾搭,走私牟利。
暗藏兵马,养寇自重。
依大明制,一卫所战时最多可征召5600人,此子麾下啸聚万人,长此以往恐生祸害。臣伏望陛下,能选一忠良干练之臣,替左梦庚移驻江陵。”
崇祯读罢,眉头皱成一团。他在左梦庚的军中安插了七八名锦衣卫,杨嗣昌说的这些,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并没有发作,而是选择装聋作哑。
一来,当时流寇四起,左梦庚又是大功之臣,不过轻动。二来,在他眼中,左梦庚此举无非就是贪财自保而已,那个武将不贪财?
岳武穆曾说过: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则国可兴。
武将私德有亏,倒也没什么。
今日杨嗣昌重提,他心中老大不高兴,但也没有立马表态。
一旁的高起潜见陛下无喜无悲,心中犯起嘀咕:坏了,陛下还倚着左家父子,这下杨嗣昌这马屁要拍到马蹄子上了。
自打温体仁垮台后,杨嗣昌因为“知兵”登上内阁首辅的位置。虽他不是薛国观那种阉党,但对于东林的伪君子也没啥好感。
至于高起潜这种太监,天然就受东林排挤。
高起潜没得选,为了保命,自然得牢牢与杨嗣昌捆绑在一起。
以往皇帝对杨嗣昌都是颇为倚重,今日崇祯皇帝的沉默,犹如一记重锤一般,锤在高起潜的心中。他苍老的面颊上涌出一抹惨白,身子微微摇晃。
“皇上,午膳时间到了。”就在这时,一道公鸭嗓子的声音打破僵局。
崇祯顺手将奏折抽出,然后站起身子,迈步奔向膳厅。
“正好,朕今日还真感觉有些饥了。”
待皇帝走出几步,高起潜长松口气,抬起目光一瞧,正巧碰上王承恩阴恻恻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都透着不服输与狠劲儿。
王承恩笑了笑,迈步跟上皇帝。
路过高起潜身边,他顿了顿,低声讥道:“高公公,咱都是给皇上的办事的一条狗,狗就要有做狗的觉悟,可千万别在外边耀武扬威了。”
说罢,加快步子,一路小跑跟上皇帝。
高起潜脸色阴沉如水,握紧拳头,盯着王承恩的背影,咬牙道:“哼,老东西,你想当狗,别拉上老子与你一起。”
...
傍晚时分,杨嗣昌住所。
书房内,杨嗣昌坐立主位。
他的对面,高起潜穿着一身便服,唾沫横飞地说起今日上午发生的旧事:“你可不知道,当时王承恩那狗东西,是何等嚣张。”
“我早就听说,这家伙收了左家父子不少好处,今天一看,果然不虚。”
“这个狗东西,不知道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
杨嗣昌不慌不忙,拿起茶杯小呷一口。高起潜顿感不悦,停下话头,皱着眉问:“哎哟,我的大阁老唉,你就不怕侯恂那群小人,知道了,上蹿下跳。”
“高公公稍安勿躁。”杨嗣昌笑着摆摆手,解释道,“我也只是试试皇帝口风,没想到左家父子还深得皇帝信赖,这样看来,暂时还动不得了。”
“动不得也得动。”高起潜一咬牙,又道,“他是侯恂的侄女婿,是东林党中的一颗尖牙,打蛇不死,反为其害。”
杨嗣昌点点头,他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但皇帝如今用着左家父子。哪怕是他有十成的气力,若是没皇帝的支持。
也感觉打在棉花上一样。
见杨嗣昌不说话,高起潜急道:“不如让言官一起弹劾左梦庚?”
“不不不,言官大多是东林党人。”杨嗣昌连连摇头。
“那就派遣一监军到左梦庚军中。”
“他一个卫所军,并无战事,如何能派监军?”
“那就把他的部下分开,移驻到湖广各部。”
“这...”杨嗣昌眉头一拧,思索此法是否可行。
他观看过左梦庚治军,所依赖者无非是麾下的将领。若是对他们区别对待,许以高官厚禄,倒也不是不能将他们分化。
没了这些将领,左梦庚也就没牙的老虎。
思念至此,杨嗣昌一拍大腿,赞道:“好!这个法子好,我这就去写奏折,保举他麾下的将领,移驻到湖广各部。”
...
半月之后。
一队缇骑护送着一名宣旨太监,涌入到长宁军的官署。当时,左梦庚正在军营视察,听到这消息心间一颤,忙快步折返。
等到他赶到官署时,远远瞧见厅外站着几名黑靴小校。
看服侍,应该是锦衣卫。
他心中生起警惕,然后在疯驴子等人的簇拥下,快步往前迎靠。迈步入厅,厅内,一名中年太监端坐在主位,轻轻拨弄着兰花指。
只见他约莫三十七八岁,身材中等,白白胖胖,看起来就像个弥勒佛一办。
见到左梦庚进来,他一下站起,尖细着嗓子笑道:“长宁伯,你可算是来了!”
左梦庚一听这语气,心中长松口气,至少不是坏事。
他冲太监一抱拳,回礼道:“公公辛苦,是左某有些远迎。”
中年太监笑着摆摆手,赶忙从怀中拿出圣旨,提醒道:“左将军,诸位将军,接旨吧。”
几人掀开档褂,跪在地上,中年太监觑了几人一眼,尖细着嗓子念了出来。
“荆州卫同知赵虎,勇冠三军,特擢升为九溪卫指挥使。”
“荆州卫同知郝摇旗,破敌于先,擢升为显陵卫指挥。”
“荆州卫指挥佥事冯杰升九溪卫同知...”
“荆州卫指挥佥事郭老四升九溪卫同知。”
“...”
一连念了二十来个人名,中年太监只觉喉咙冒烟。
左梦庚一旁的丫鬟忙起身,为她递上一杯茶水,中年太监接过,呼噜呼噜灌入喉咙,这才稍好。
“啊!”
他擦了擦嘴巴,合上圣旨,堆笑道:“伯爷,这可是大好事儿啊,您麾下的老兄弟们个个升了官。”
左梦庚道了声“同喜”,从怀中腰间掏出一块银转,拍到中年太监袖中。中年太监喜得眉目飞扬,接连说了好几句吉利话。
二人一番客气,左梦庚还待挽留,中年太监摇摇头,回道:“咱可不敢耽搁,皇上说让咱快去快回,咱哪敢留上一留。”
说罢,撩起裤腿就往外走。
不一会儿,几名缇骑就簇拥着太监走出大厅。
大厅内,经过短暂安静,立时爆发出一声声惊呼。
一名千户叫嚷道:“乖乖,这皇帝可真够大方的,竟赏赐了这么多帽子给咱。”
疯驴子瞪了他一眼,骂道:“高兴什么,这是皇帝变着法儿的要分化咱们。”
左梦庚冲疯驴子一笑,摇头回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竟然赏了,那咱总不能不要吧。”
赵虎皱眉道:“我去九溪卫倒是不远,就是老郝哪儿,怕是不太方便。”
显陵卫不比施州,那里势力盘庚错节,郝摇旗进去非陷进去不可。
郝摇旗冲赵虎与左梦庚一笑,说道:“我带五百兄弟过去,准保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
左梦庚微微颔首,转动目光扫了一圈众人,揶揄道:“诸位封了指挥,同知,咱日后还不管不上诸位喽。”
“谁敢?”
疯驴子咬牙切齿,指着众人鼻子骂道,“都他娘的给咱记住,端的是谁的碗,吃的是谁家饭,否则俺要你们的脑袋。”
“明白。”
众人一同应上一声,然后各自拱手保拳,这一声同知,那一声指挥使。
凡是左梦庚麾下,有名有姓的高级军官,皆是官升一级,调往别处。
左梦庚也不抵触,他相信,或许有人会变心,但他敢打包票,杨嗣昌此举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闹腾了一会儿,喧闹声停下,左梦庚看着众人,笑道:“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你们出了长宁军,你们的那份俸禄与分红,咱一样少不了你们的。”
这下,众人彻底放下心来。
又是一阵笑声响起。
当天晚上,左梦庚设宴,为升官儿的兄弟庆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军官一同站起,举起举杯对准左梦庚。
左梦庚满杯迎上。
视线交错下,众人仰起脖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