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檐霂兴味索然地在街上闲逛。一边走,一边神游,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画舫停靠的附近了。
虽是画舫,可形制倒有些类似隋炀帝时的龙舟,高大且宽阔,装饰极尽奢华。画舫规模肯定不及隋炀帝的排场大,可也已经是足够招摇,引人注目了。
“你回来了。”男子说
“是,我回来了,逛了一天困了,乏了,倦了”顾檐霂应答。
出乎顾檐霂的意料,男子竟没有询问宁儿的事。这倒也好,顾檐霂也默不作声。
“今夜画舫有诗会,你若有兴致倒可以来看看。”
“我是个粗人,只是识得几个字,不懂诗词格律,不会填词唱和,就不去搅扰才子佳人的雅兴了。”顾檐霂看了一眼男子说道。
男子似乎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紧闭双唇。默默看着顾檐霂登上了画舫。
顾檐霂回到房间里,给自己扮成了一个贵公子的样子。
“这副打扮,应该没人拦我去路了。”顾檐霂自言自语。
她溜出门去,轻车熟路的去到画舫宾客聚集之所。
待她走了有一阵子之后,一个男子走进了空荡荡的房间,房间所有的摆饰都被房间主人清走了,男子少有的在这个房间里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猛然间他发现房间的物品陈设,有些熟悉,他想到了吴宅,想到了那方院子。
“你夫人的心一直不在这儿”。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丽夫人走了进来。
“你找的那个杀手做事不干净,留下了这个尾巴”丽夫人走进男子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你想怎样做?”男子问。
“杀了她,让她死。”丽夫人美丽的眼睛此刻冷如冰霜,露出杀意。
“从她来到船上的那天起,我一直就想杀了她。”丽夫人说的咬牙切齿。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男子望着丽夫人的眼睛。
“她毁掉我两次的买卖,之前的少女就是被她和一个男子放走的,害我深陷牢狱之灾。他们现在又要毁掉这座画舫,要毁掉这个如意庄,就像你的哥哥吴镇邪一样。我迟迟不杀她,就是为了引出她的同伙,不得不说你的夫人真沉得住气。”丽夫人冷冷一笑,话锋一转。
“你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你是豺狼就永远是豺狼,永远成为不了一只绵羊。你不要忘了你是吴仁亮而非吴镇邪。”丽夫人说罢,伸手扯下了男子脸上的面具。
“小荆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吴仁亮几乎是吼出这句话。
“只可惜,你觉悟的太晚了,在你走进这个房间的那一刻,你的夫人让人送进画舫的老主顾李公公的房间里了。”丽夫人双眸一钩,不由得笑了起来。
“李公公会尽情的享用他的猎物,你的画师袖里春,就会在一旁作画,满堂宾客看着你的夫人还有一众少女的生命一点点熄灭,枯萎。”丽夫人的笑声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瘆人可怖。
“吴仁亮,你少用激愤的眼睛盯着我,你自己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吗,你只不过是个从小就烂透的浪荡子弟,我可以选你做如意庄的主人,我也可以轻轻松松的杀了你”
砰的一声,丽夫人倒在了血泊里。丽夫人,她曾有过自己的名字,可在她还未能会说自己的名字,未能记住父母的脸庞时,她便被人牙子卖来卖去,最终自己也做了贩卖人口的勾当。此刻,她的生命终结了。
吴仁亮俊秀的脸此刻青筋暴起,他喘息着扔掉方桌,飞似的奔向李公公的房间。
吴仁亮,从小就声名狼藉,因为他首先有一对声名狼藉的父母,还有一个在朝为高管,无恶不作的叔父。
“你才是吴宅最尊贵,最体面的少爷,你可以任意处置吴宅的每一位下人。若他们顶嘴,你可以割掉他们的舌头,若是眼睛流露出对你不恭敬的意思,你可以挖掉他们的眼睛。”母亲常常告诫他,母亲一直很满意她的儿子,可吴仁亮总觉得,他是母亲在吴宅得到尊贵与体面的凭证。他不像是一个孩子,而像是一个物品,像官员悬挂于腰间的令牌,是身份与尊贵的象征。
父亲呢,夜夜笙歌,醉酒狎妓。莺莺燕燕养了一屋,入夜时分他总会听到男子的狞笑,女子造作地喊叫。
吴宅只有有一处清净的所在,是他大哥的那方小院。他总能看到大哥在小轩窗前,安静的读书。吴仁亮喜欢到大哥的院子里去,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的坐着。
他忘记是什么日子,他在父亲的花园看到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丫头,她们乌黑的头发挽着发髻,头戴簪花,稚嫩的脸上涂满胭脂水粉。她们小声抽泣,然后被管家一个个领进父亲小院。吴仁亮没再见到这些女孩走着出来。而是偶尔看到下人们推着盖着草席的板车出来,同样的场景,吴仁亮见了很多次。
起先,他问母亲。
“那些女孩去哪了,父亲为什么要让小女孩进他的院子。?”母亲总会把话头叉开,并告诫他不要问。
他问管家,管家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少爷,这事儿你可别问老爷,老爷会生气的。”管家如此叮嘱。
吴仁亮见过愤怒的父亲,并深深地惧怕他。吴仁亮记住管家的话,果真闭口不问父亲一句话。
可他想要一个答案,他只好问自己的大哥。只有大哥会蹲着平视他的眼睛,认真的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那些女孩大概死了,死于人们最卑劣的欲望。”他的大哥吴镇邪这样郑重地同他讲。
“仁亮,你切莫学了父亲”大哥说这句话时,眼睛是红的。
“也许,自己本可以成为一个正派的人”吴仁亮在长大后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大哥的话他从未忘记,可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还是无可避免的成为吴宅的浪荡子弟。他报复一样的把恶意释放到每个人的身上。他知道自己会得到报应,可是在吴宅一手遮天的那个小镇,他无论做出怎样恶劣的行径,都有人上赶着为他买账。
他终于尝到了教训,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因为一个歌女柳莺儿。
他这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侍女,那个名唤小荆的侍女。大哥待她似乎格外地与他人不同。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以至于后来大哥为了她与整个家族决裂,吴仁亮都觉得毫不奇怪。
她很孱弱,像风中的一株瘦草可是却又带着蒲苇一般的韧劲。世间这样的女子有很多,他却只在吴宅见过她一个。
吴景桧遇刺身亡,吴家在朝中失势,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家多年经营的如意庄依旧声名远播,它需要新的主人。
毫无疑问,吴镇邪是最好的人选。可他无比的唾弃如意庄的营生,在他的眼里,如意庄衬得茅厕里又冷又臭的石头,也如玉石一般莹然了。
他平等的厌恶与憎恨践踏人尊严的一切事物。而如意庄人是主要的交易品。俊俏的后生,娇媚的姑娘是如意庄的紧俏货,这是供客人玩乐的人形货品。武功高强,神出鬼没的杀手,专为客人除掉眼中钉肉中刺。
吴镇邪的刚正,让他成为了如意庄的绊脚石。吴仁亮早年声名狼藉,倒让他成为了如意庄所欢迎的继任者。
丽夫人让吴仁亮诈死,并替他瞒过了所有的人。
“这是如意庄的十位刺客,你可以选出一位,去杀掉你的哥哥。”丽夫人言笑晏晏,她如此的美丽,可是她的话语又是如此的阴冷。说罢,她翩然离开,留下吴仁亮一人做选择。
如意庄并没有激起吴仁亮多大的热情。真正激起他弑兄欲望的,是这样的考量:在世人眼中,那个声名狼藉的吴仁亮已经死去,而吴镇邪盛名在外,如果大哥悄无声息的死去,他就可以以大哥的身份重新生活,大哥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属于他。
他让十个杀手比武,谁能从这场严酷的厮杀里活下来,谁就可以得到这个任务,同样获得最无价的报酬——解他们所中之毒的解药以及世人所珍视的自由。
为生命与自由而发起的决斗是值得拼尽全力的。
吴仁亮等来了一位在这场生死搏杀之中活下来的杀手。杀手一步一步地逼近,他手中长剑之上的鲜血淅淅沥沥滴落,在地面画出丝丝长线。
“杀死我的大哥吴镇邪”吴仁亮说的字字千钧。
杀手手中的剑微微一顿
“吴镇邪”他重复了这个名字,声音如冰。然后转身离开。
后来吴仁亮得到了大哥的头颅。死亡的威胁并没有让大哥露出任何的惊慌,那张脸的神情依旧如吴仁亮多熟悉的大哥神情一样,淡然如水,温若春阳。吴仁亮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快乐,他只觉得悲哀。自己的心似乎更加的空虚了,他派人杀死了自己记忆里唯一的暖色。
他的心成为一堆灰烬,一摊死水。
他成为了如意庄的主人。
后来,他在街上遇到了哭的撕心裂肺的小荆。吴仁亮亲手丢弃的那抹暖色似乎让他找回来了。
吱呀一声,就像当年顾檐霂为从他魔爪之下搭救柳莺儿而推开他的房门那样。吴仁亮推开了李公公的房门。
“小荆~”吴仁亮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
顾檐霂在画舫诗会上遇到了丽夫人的女使。
“夫人,我家主人在春蕊轩设宴,特意差我邀您赴宴”女使低眉,躬身施礼。
“你家夫人盛情邀约,我本不可推辞,只是今日在岸上闲逛,受了些风寒,又在诗会贪吃了几杯酒水,身体不爽利,只怕赴约只会给你家主人添上晦气。”顾檐霂赶忙还礼。
女使面色微变,却依旧笑意盈盈的说:
“若是如此,那只好得罪了”人群之中钻出几个魁梧汉子,立在顾檐霂面前。
“真是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呀”顾檐霂见状,故作捶胸顿足状。“不劳烦诸位大哥,我跟着女使姐姐去就是了”
女使带路,顾檐霂在中间,几个大汉在后面跟着。
顾檐霂简直像是被人扔进那个房间里的。
几个少女衣衫凌乱,髻斜鬓松,眼神呆呆傻傻。屋里凭空多了一个人,她们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顾檐霂心中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她想到了那日在画室所见到的少女尸身,年龄样貌与此屋之中的少女相差无几。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别说站起身来,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谁?”顾檐霂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
那个人并没有言语,只是露出一脸的笑容。顾檐霂只觉得那个人的笑容让她的后背发寒。更可怕的是那个人的一双眼睛,像一双刺,顾檐霂觉得自己已经被那双眼睛刺得体无完肤。
这个人就是李公公,瑄和太子逼宫,老皇帝一命归天,他这个宫廷内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戈了。瑄和太子念及他在其父皇身边服侍多年,只是遣他告老还乡。李公公与吴景桧狼狈为奸,吴景桧的如意庄一直是他的寻欢之所。离开皇城,他便住进了画舫。画舫之所以留他,也只是看中他多年积攒的人脉以及树大根深的关系。
他喜欢欺凌少女,他喜欢少女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以及无能为力,逃无可逃,跪地求饶时眼睛里流露出的绝望。
对于成熟的女子,他另有一套取乐的法子。
他双手一拍,几个样貌俊秀,身材健硕的男子排成一列。
“你们知道要做些什么?”李公公瞧了一眼顾檐霂,说道。
顾檐霂双眼瞪的几乎要出血了,此刻的她像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房门作响,一个老头儿,手持画轴走了进来。顾檐霂一瞧,顿觉吃惊。正是那个死于她之手的画师。他竟然没死,顾檐霂脑子跟心一起乱了。
“李公公,老夫恭候多时了”袖里春,笑得一脸谄媚。
“点灯”李公公向旁边摆一摆手。
红烛影摇,隔着绯色锦幛,顾檐霂才发现,暗处竟然围坐了不少人。
“纸上的终究是纸上的,还是活生生的人看起来更有滋有味”李公公气定神闲,说完呷了一口茶水。
几个男子不由分说,扯着顾檐霂就要往人群中央去。
暗处围坐着的人出现了骚动。
那几个男子的身子先是一顿,接着松开手,一脸痛苦的捂着脖子,脸涨成猪肝色,呻吟了一阵子,竟倒地气绝,一命呜呼了。
顾檐霂才发现男子的脖颈处,刺入了很细的银针。
李公公此刻正被人用短剑死死地抵着脖子。手持短剑的人正是画师袖里春。只是这个袖里春全然不是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而是腰挺背直,目若双星,眉宇清冽的青年。
“老东西,你活的太久了”青年说罢,手上发力,李公公的头滚落在地上。
顾檐霂当然知晓这个人是谁。那只燕子飞到了画舫来找她啦。她此刻也才明白,为什么袖里春让她杀死之后,画舫依旧平静如常,是因为他。
当李公公的头颅落在地面,吴仁亮正推开房门,并高声喊了一声“小荆”。
围观的人们看着门打开了,一个个落荒而逃。吴仁亮呆呆地站在人群的中间。
多么熟悉的场景,只是那个时候,他叫嚣着让手下人用最暴虐的方式去虐杀此刻他想竭力拯救的人。
他与吴镇邪各有一个作恶多端的父亲。大哥选择了向善,而他选择了作恶。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以为有了新的身份才能有新的开始。可是过去的印记又是怎能说抛弃就抛弃的。他成为不了大哥,他只能是自己,也只能成为自己。
他本来有无数个开始,可他动了邪念,杀死了自己的大哥,此刻,他只剩下了结束。
四散奔逃的人们撞到了烛台,醍醐佳酿洒了一地,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我们也走吧,小霂”燕飞白伸手搀起顾檐霂,不知怎的顾檐霂的疤痕,开始火辣辣的疼痛,一股热流从手腕,渐渐的遍及全身。
“抱紧我”燕飞白叮嘱顾檐霂。两人从一处窗户中跳了出去。
在一处树木掩映之下,树干上系着小舟。燕飞白解了缆绳,篙头点岸,小舟悠悠然飘荡在了水中。
小舟驶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画舫这个庞然大物,砰的一声发出巨响,烈焰滔天。大火像一个怪物,火舌席卷着画舫的船身,画舫的形貌在火光中渐渐隐没。
吴仁亮在炽热的气浪里,仰天大笑。他为自己寻得了一个解脱的法子。他内心的阴寒只得靠这场大火来温暖了。
“燕大哥,在画舫之上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喊我名字”顾檐霂望着燃着熊熊火焰的画舫,问道
也许是那个假扮沧尧的人”顾檐霂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还是没有找到沧尧的尸首,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沧尧尘封在冰封之下,他的面容鲜活,他就像睡着了”。顾檐霂发现此刻叙述这些事情的她心境已没有往日那般阴郁了。
燕飞白没有言语,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顾檐霂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