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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醉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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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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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檐霂来到了如梦之境时,已是春天。在这样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时候,她安葬了吴沧尧的头颅。 物是人已非,顾檐霂呆呆地立在了吴沧尧的墓前。她心中积攒了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唯有双泪流。 一个男人如丧家犬一般在熙攘的人群里奔走。有人对他流露出怜悯,但是更多的人都是流露出恐惧与厌恶。一路上,他已经不晓得遇到多少这样的人,他平日里赶路,都是选择在黑夜行走,要么就是选一条极为僻静的小路。可是他一旦肚子饿了,他就不得不在白日混入人群之中,以趁机得些吃食。 他的嗓子已坏,说不出乞求的言语,只能一个劲儿朝人的作揖。 “哪来的穷鬼,瞧瞧你的鬼样子,在这门口一站,客人都让你吓跑了,滚滚滚~”一个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脸上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连连摆手。他显然连看一眼这个穷苦撂倒的可怜人都觉得污了他自己的眼。 从一条巷子里窜出几个半大的孩子,一阵风似的,男人被撞到了,可是路上的行人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手来搀扶他。相反,倒是有不少人经过他时,脚下的步子都不约而同的加快了。 几日里没吃东西,男人身体早已没了力气,他像一条困在泥地里的鱼,徒劳的挣扎着身体,却怎么也前进不了一步。他索性也不动了,就呆呆地坐在地上。 何必再为裹腹而费尽心思呢?他本应该死于那场大火的,可是天意弄人,他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他像一截蜡烛,像一个雪人,在烈焰炙烤下融化,此刻他的脸就是融化的一部分,原本的五官早已变了形,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以至于他会避开任何一处可以照见自己的地方。可是他会看到自己已经不成样子的手,那双手时时刻刻以一种冰冷的方式提醒着他记得此刻的样子。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出现。那是个女人,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女人慢慢的走近了,男人看清了女人的脸,他压抑不住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女人伸出手,将他慢慢的扶了起来。 “是她,小荆,她竟然在这里。”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吴仁亮,只是此刻的他已面目全非。他看到顾檐霂后才深深刻刻的体会到何为造化弄人。 “这个手还可以拿东西吗”顾檐霂指了指男人的一只残手。 男人点点头。 “这是几个包子”顾檐霂把盛着包子的麻布包裹挂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这是几钱银子,不多,但够你吃几顿饱饭了”顾檐霂从一个粗布钱袋里,取出一些银子,然后又收紧了钱袋。她把钱袋放在男人的怀里。 “有个袋子,你放钱方便。”顾檐霂说完,就向前走。为了糊口,顾檐霂在镇子上寻了个浣衣的活计。今天是她给主家送洗净的衣物,刚刚结得了工钱。 本着人人都在世上活着不容易,若遇到有人有难能帮一点是一点的原则。顾檐霂伸出援手了,她并不晓得那个男人是谁,也并不在乎他是谁。 吴仁亮有些恍惚,他立在原地看着顾檐霂离去的身影。 镇子上离着如梦之境不算远,可是也需要人走上好一阵子的路。顾檐霂走的很快,一路上她总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猛地一回头,发现在她身后数十步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顾檐霂不由得吓了一跳。 顾檐霂本想赶紧跑走,还未等转身,她就听到了类似于呼喊的叽里咕噜的声音。那是一种从喉咙里冒出的声音。 顾檐霂定住脚步,她抬眼观瞧,才发现此人正是在街上她遇到的男人。顾檐霂稍微的松了口气,可是心里只觉得奇怪,她实在是想不通那个男人跟着她要干什么。 男人对着顾檐霂招了招手。 “你是让我走近你是吗?”顾檐霂问。 男人听到后,点了点头。然后有用残手的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接着又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土地。接着他蹲下身子,用一根木棒在地下划来划去,像是在写字。 “你会写字?,你是让我过去看你写的东西是吗?你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是吗?”顾檐霂不自觉抬高了自己的嗓音 看样子是写完了,男人起身,退到了不远处。顾檐霂慢慢的走近,可是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个人来,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顾檐霂看到了地上的字。虽然字体有些歪歪扭扭,可是终归还是被顾檐霂认出来了。 “我是吴仁亮”顾檐霂轻轻的读出声,当她读出最后一个字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了那个男人。 “你是吴仁亮?”顾檐霂咬牙切齿。 男人点点头。他一点一点的挪到顾檐霂跟前。在吴仁亮看来,此刻的顾檐霂成了手握利刃的刽子手,而他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的刑场。死在顾檐霂的手里,他是心甘情愿的。 砰的一声,顾檐霂一拳砸在了吴仁亮的脸上。吴仁亮一个趔趄,后仰到地。他没有逃离,没有躲避,而是听天由命般的躺在地上。 砰砰砰~顾檐霂的拳头,如雨点一般,铺天盖地的打在吴仁亮的身上。仇恨让顾檐霂的拳头变得如铁一样硬。她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猛地就要向下刺。 如果,此刻的吴仁亮的眼睛流露出的是昔日的奸邪与下流,卑鄙与龌龊。那么,顾檐霂手中的簪子一定会狠狠地刺进他的喉咙。然而,顾檐霂此刻从吴仁亮的眼睛里却看出了一种深深的忏悔与愧疚。簪子几乎已经嵌入了顾檐霂的手心里,可却迟迟没有落下。 “你走吧,你滚,滚!!!”顾檐霂颤抖着,站起身来,嚎叫着,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一段日子之后,顾檐霂去主家送衣物。她在街上又遇到了吴仁亮,只是此刻一个衣着绸缎的男人正骑在他的身上殴打他。周遭站了些看热闹的人。吴仁亮被打的鼻青脸肿,可是却咧着嘴笑。 “丑东西,他妈的还笑,让你偷我钱,老子非得打死你”。男人下了狠手,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一拳接着一拳。 顾檐霂只当作没看见,她低着头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她停了下来。 “大哥,大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吧”顾檐霂还是退了回来,退到了男子的身后,用手拍了拍男子的后背。 “你他妈的是谁,我在这里教训人,你他妈的管的着吗”男子骂骂咧咧的站起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顾檐霂。 “他是我兄弟,遭了大火后,脑子坏了,干出了冲撞您的事,是他不对,我做姐姐的替他给您赔不是了。”顾檐霂躬身赔礼。 “就这一句话,事就完了???”男人一看顾檐霂是个年轻女子,语气里带着些轻佻。 “银子少了,我就赔给您银子,少多少就赔多少”顾檐霂直起身子,望着男人。 “赔银子没意思,倒是小娘子生的标致,这样吧,你陪大爷我睡一觉,你只要把大爷伺候舒服了,银子的事,你兄弟的事,统统一笔勾销。”男人色咪咪的打量着顾檐霂,话还未说完就要动手动脚。 瘫在地上的的吴仁亮却悄无声息的站在了男人的身后。 哎呦~男子吃痛的捂着脖子,呲牙咧嘴的乱叫。吴仁亮像猴子一样挂在男人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男人的脖子鲜血淋漓。围观的人们都看呆了,一个个吓得四下逃窜。 顾檐霂也有些愣神,此时此刻的吴仁亮的眼里露出了狼一般的凶狠。 “快松口,快松口,出了人命我们逃不开干系。”顾檐霂回过神后,开始扯吴仁亮的胳膊。 吴仁亮听了顾檐霂的话,从男子身上跳了下来。 “快走”顾檐霂二话不说,扯着吴仁亮的胳膊,就开始跑。吴仁亮的腿脚不太利索,他从顾檐霂手里甩开了胳膊。他的意思是让顾檐霂自己跑,别管他。 “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这条命能经得起他多少拳头。”顾檐霂的声音里很急。 “你要是不跑,难道还要让我这个女人家背你吗。快点走”顾檐霂说罢就拽着吴仁亮的胳膊。 吴仁亮看着拉着他的胳膊跑在他身前的顾檐霂,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他发觉自己的鼻子酸的难受,眼睛也胀的生疼。他很想哭。 两个人跑到了有一会儿,确定身后无人追踪,才停下来,歇口气。 吴仁亮瘫在地上的大口大口的喘气。待气喘匀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想要走。 “你去哪儿?”顾檐霂问。她弯着身子,捂着肚子,她说话带着很重的喘息声。 吴仁亮一瘸一拐的走着,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能去哪儿?”顾檐霂又问。 吴仁亮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就算是要走,也得换双鞋子和一身干净衣服吧”顾檐霂说。吴仁亮一身破衣,满是血污,泥垢。脚上的鞋早已经开裂,露出了黑乎乎的脚后跟。 吴仁亮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难道不想在你哥哥墓前看一看吗?!”顾檐霂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吼出的这句话。 吴仁亮止住了脚步,猛然回头。 回到木屋,太阳已西斜。时值夏日,虽然前几天下了雨,如今雨停了,天气依旧很是闷热。 “这是你哥哥吴镇邪的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吴沧尧,你知道吗?”顾檐霂问,她的眸子幽深,像山涧的深潭,吴仁亮看不出她此刻的情绪。 顾檐霂没有看到吴仁亮点头,也没有看到吴仁亮摇头。 “也许,你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顾檐霂转身进了屋。 吴仁亮在心底里喊了一声“哥”。 他跪倒在吴沧尧的墓前,吴仁亮泪如雨下。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在乞求长辈的原谅。可是他的罪孽已太深,太重。 顾檐霂在柴房的炉灶旁点火。木柴因为淋了雨,而潮乎乎的。点了好一会儿,也只见浓烟不见火光。烟气熏的顾檐霂直流泪,为什么连木柴也要与这个姑娘作对呢? 顾檐霂扔掉了手里的木柴,带着委屈,心酸以及悲伤,她所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头埋进自己的腿上。她哭了,哭的声音很小声,只够她一个人听到。 吴仁亮想默默的离开的,他走到木门前,回头望了一眼木屋,发现了在柴房里坐在地上的顾檐霂。她的头抵着腿,肩膀一耸一耸的。 有极轻微的砰的一声响,灶台里干点不着的柴火,终于燃烧了起来。吴仁亮看到顾檐霂的头抬了起来,烟灰弄花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眼泪,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喜悦的光。 吴仁亮在心底里问自己 “我真的能走得了吗?” “趁着天光还亮,你赶紧洗洗”顾檐霂端了一个大木盆,放在了吴仁亮面前。她把壶里的水都到了进去,又用手试了试温度。 “不冷不热正好。皂荚和换洗的衣物我都放在了椅子上。”顾檐霂指了指墙边的椅子,就起身离开,关上了门。 吴仁亮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烧毁的脸。可是此刻他的心里的温暖,已经让他可以直视自己面容的可怖了。 “小荆憎恨他,可是却也饶恕了他,小荆的饶恕也许也是对他的一种拯救。”吴仁亮在心中暗想。 沐浴更衣之后,吴仁亮久违的感受到了一种轻松,与其说是肉身的放松,不如说是灵魂深处的一种释放。 “这是你大哥穿过的衣服,还挺合身。”顾檐霂看着吴仁亮身上的衣服,说道。 “这是杂粮粥和小咸菜,你吃一些吧。今天天晚了,你就在这里睡一觉,等明天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你若愿意留下来,我也不赶你。”顾檐霂没有多作停留,交代下这些话就去别屋歇息去了。 对于吴仁亮而言,大哥所穿的粗布衣服,是他平生穿过的最舒适熨帖的衣服。顾檐霂所煮的杂粮粥是他平生吃过的最美的珍馐。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感觉。那是他自幼在吴宅长大所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在吴仁亮成为了如意庄的主人后,吴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头一件事就是搬家。他们带着如意庄积攒下的巨额财富回了老家。父亲好像又娶了好几个小妾,就连母亲似乎都养了几个男宠。吴仁亮立在画舫的高处,听着小厮带来的这样的消息,只是发着一阵又一阵的冷笑。 如今如意庄与画舫皆消散如烟他的父亲母亲也没了消息。他们并不关心自己孩子的死活,他们只关注自己的快活。 吴仁亮流落街头之后,并没有回吴家的打算。他也不晓得自己今后的归宿,在他遇到了顾檐霂之后,在他于大哥的墓前深刻的忏悔之后,在他栖身于这方小小的木屋之后,他认为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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