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晨永远记得那个早晨，一如他幼年记忆里那温暖的，北海的早晨。
他一直记得，当范轻舟结束了在瑞士的治疗回到故乡北海静养，那段发生在他们父子俩之间的对话。
……
“父亲，我不太明白，您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转型围棋产业的决定？其实轻舟集团的商业模式已经很成功了。虽然我喜欢围棋但也不得不承认，投资围棋产业看上去似乎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资金周转周期长不说，利润也不如其它行业丰厚。”
“思晨，你没有经历过爸爸经历过的人生。所以，有些问题你看不到而我看到了，你想不到而我想到了。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节奏是越来越快的，很多事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92年以后，才取消了粮票；02年以后，商品供应才逐渐丰富起来；12年以后，人们的收入才普遍提高；13年开始，智能手机才全面普及流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我们才过了十年左右的好日子。
我问你，你能列举出几个从咱们国家改开以来一直屹立不败、长盛不衰的民族品牌？”
我们身处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的社会，电商兴起，百货商场和超市变凉。美团出现，餐厅变凉。曾经兴盛的一些行业也许哪天就凉了。邮局会凉，报刊会凉，KTV会凉，网吧会凉，下一个凉的是什么，是谁？谁知道？
范思晨低头想了半天才迟疑的说：“格力？华为？海尔？李宁？联想？”
范轻舟摇了摇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以我们国家如今位居世界第二的经济体量，能在世界上叫的响的民族品牌、长盛不衰的民族企业却很少。
咱们国家的品牌和企业，有些只是国内知名国外没人知，有些外壳是我们的实际上却已经被外资控股；有些以前是行业龙头，如今却渐渐泯然众人矣。”
说到这，范轻舟加重了语气：“在轻舟集团从弱小发展到强大的过程中，我见过太多的民族品牌和民族企业生生灭灭。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咱们国家的企业和国外的那些百年企业相比，似乎缺乏一种从容、一种底蕴。
咱们国家的经济发展走的是快车道，用了四十多年就完成了其它国家上百甚至几百年才完成的资本积累，快速催生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民族品牌和民族企业。
风险和机遇是对孪生兄弟，要在快车道上比别人跑得还要快，就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说到这里，范轻舟停了下来，给范思晨留下思考的时间。
快车道上超车翻车翻的惨不忍睹的例子很多，范思晨脑海里想起了许多这样的例子。
在快车道上，为什么会翻车？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当你周围的车子都在以高速前进的时候，你会以周围的车子为参照物，认为高速行驶是正常的、安全的。
然而，这些高速行驶的车子之间是存在竞争关系的，你想稳着点跑都不行。因为你跑不赢人家，就有可能被人家吞并。
要脱颖而出，你就得再加速，比其他车子跑的更快才可以。于是有些车子便违反交通规则开始加速，有些车子便无视车子的性能加速。而开车的人根本觉察不到风险，或者觉察到了也不得不这么干！
他察觉到，父亲这是在点醒他，商海凶险，作为一个商业战舰的掌舵者，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必须眼光开阔，放眼世界，清醒的知道自己手里的舵轮有多重。
喝了口茶，范轻舟继续说：“可能你还没意识到，轻舟集团目前的商业模式已经做到了极致，几乎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了。近几年，随着网络的发展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传统的商超正在受到网络购物模式的猛烈冲击。
从商业的角度看，目前围棋产业的市场规模的确还很弱小，利润空间也不大。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是进入这个产业的好机会。如果这块蛋糕已经成熟，未必轮得到我们分一杯羹。
商业运作与体育竞技完美结合的成功案例很多。足球、美国的橄榄球联赛、NBA，比比皆是。
围棋是这世间第一智力竞技项目，它蕴含着提高人类整体素质的奥义，仅这一点便具有极其广阔的发展前景。我相信以我们轻舟的商业团队的运作能力进军围棋，必定能做出一个百年不倒的企业来。
做企业目光要长远，要看这个项目的发展前景，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利益，短跑跑的快不算啥，长跑跑的好才算本事。
本来，爸爸是想再过个十年八年，等你下不动围棋了，我们的围棋产业也拓展的差不多了再交给你。谁知道我这身体，唉。
也许这是天意吧，你比爸爸更了解围棋，就连老天也觉得由你去做这件有意义的事更合适。放手去做，爸爸相信你能比我做的更好。”
……
范轻舟给儿子留下的，是一个资产规模近百亿，员工人数近万的商业战舰。
直到坐在范轻舟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范思晨才发现和做个职业棋士相比，当个有钱人也挺难。
自从中国建立职业棋士制度至今，也不过区区几百人踏进职业门槛。但最起码一点，职业棋士只需要专注于棋盘上的黑白世界即可。
轻舟集团董事长这个宝座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以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
实际上，近万人的吃喝拉撒，只有你想不到的层出不穷的新问题，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再加上晨兮国粹还在扩张阶段，林林总总的事太多了，范思晨每一天都是从睁开眼开始忙到闭上眼，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享受？
幸亏有表妹范思馨和父亲留下的精兵强将尽心尽力的扶助，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勉强算是顺利的接过了接力棒。
轻舟集团的身价高达上百亿，但这其中的固定资产，比如轻舟大厦等，就占了很大一部分，再加上需要随时给供货商结算的货款、人员工资等等又占了一部分。所以，正常运转的时候，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在10-20亿之间。
本来按范轻舟的预计，前期拿出10个亿在上海先把围棋产业做起来，然后再慢慢一步一步向全国拓展，资金很充裕。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范轻舟和范思晨都没想到，沈笑兮从日本回来后，在重庆又搞出了个晨兮国粹北方总部，还拉来了神秘的神尧集团注资入股。
神尧科技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大手笔，买下了重庆一栋被拍卖的烂尾楼，装修后改名启明大厦，做为晨兮国粹北方总部的教学、办公场所。
光买这栋楼再加上后续的装修就花了7个亿，这大大的超出了范思晨的预算。
经过轻舟集团的商业团队测算，晨兮国粹的前景很光明，但盈利能力最起码在布局完成后几年后才能渐渐体现出来。
随着摊子越铺越大，即使有神尧科技入股，晨兮国粹前期投进去的钱也快花光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晨兮国粹还得继续注入资金。为了维持当前的局面和继续扩张的需要，范思晨需要至少再拿出十个亿做二期投资。
所以，范思晨这个有钱人，现在也在为钱发愁。
……
“小伙子，别愣神啦，到地方了。”
出租车司机的话让范思晨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赶紧付钱下车。
范轻舟结束治疗后，回到了家乡BH市郊区的老宅子静养。
深吸了口气，范思晨按响了门铃。他知道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父亲已经在电话里给他提了个醒，老宅子里面有两位“恶客”在等着他。
开门的是范思晨的本家婶婶，范轻舟在老伴的陪伴下去医院复查去了。
“哎呀，这真是男大十九变，越变越帅气了啊，哈哈。”看到进门的范思晨，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先开口了。
轻舟集团打天下，靠的就是配合无间的三剑客。范轻舟的卓识远见、精瘦汉子老贾的家族资金、弥勒佛老战的官方背景。三人手里分别掌握着轻舟集团总股份的31%、13%、7%，其它49%的股份则分散在股市千千万万的股民手里。
范思晨笑着合掌向屋里的两位长辈打招呼：“战叔好，贾叔好，二位叔叔这是约好了一起来看我父亲的吧？有心了，谢谢谢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这位长的像个弥勒佛。范思晨可知道，他的父亲的两个老伙计里面，就数这位老战肚子里花花肠子多，肯定是他在背后鼓捣着旁边那位精瘦汉子老贾，一块跑范轻舟这来告自己的黑状。
精瘦汉子是个急性子，拽着范思晨急急火火的向沙发那里走，边走边说：“贤侄啊，鹅给你说啊，步子不能迈太大、太急。投资围棋产业鹅们支持，可是得徐徐图之。”
听着精瘦汉子浓浓的带着一股子山西陈醋味的方言，范思晨没有急着反驳。他知道想要说服对手，就要先了解对手手里的牌。
“说起来都是心酸都是泪啊，以前商人的社会地位低啊，要不然鹅们祖辈先人为甚么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上供给那些清朝的官老爷们？不这么干就会被官老爷当肥羊宰啊，倒不如痛痛快快自己主动送，好搭上关系保护自己啊。”
精瘦汉子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喘了口气，继续说：“鹅们是赶上好时代了啊，现在社会环境多好啊，商人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轻舟集团越经营越顺，鹅老贾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别人羡慕的目光。”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对的。当初你爸提出来投资围棋，你贾叔鹅和你战叔都是举手支持的。不过，还是应该稳一点，慢一点，扩张的太快，影响了轻舟集团的资金周转，可就不美了。”
范思晨拿起茶壶为精瘦男子添茶，借此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贾叔，您老是晋中经商世家，思晨自接手轻舟，多蒙您的指导和支持，小侄心里明白。”
笑眯眯的富态中年人老战，此时也开口了：“思晨哪，你没经历过我们那个年代，老贾这是被整怕了。
要知道改开以前，做生意都要被扣帽子的。从改开初期的工、农、商、学、兵并举，到现在的商业一家独大，市场经济蓬勃发展，这么好的世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
范思晨静静的听完，从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两份资料交给两人，才开口回答：“贾叔，战叔，我给你们带了份资料，你们先看一下。”
“这份资料，是对咱们轻舟集团近十年的年报数据分析。是我委托一位才16岁的数学天才，利用他们的数学软件模型做出来的。”
“说实话，我当初这么做也是一时兴起，但看到分析结果我吓了一跳。原来，我们轻舟集团正在走下坡路，但所有人都没发觉。
贾叔说的在理，从改开到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一直走的是快车道，商业一道更是超车超车再超车，才有了今天的国富民强。
就像战叔所说，从改开初期的工、农、商、学、兵百业并举，到现在的商业一行独大，是好事，但也导致了商业竞争的空前激烈。大家走的都是快车道，谁慢就会被吃掉，结果就是大家都慢不下来。
两位叔叔和我父亲，可以说已经将商超模式做到了极致，没有你们，就没有轻舟集团的今天。
但是，从这份资料的分析来看，我们轻舟集团的盈利能力正在逐年下降。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可以预见，这种冲击在未来将越来越激烈，轻舟集团若不做出应对，恐怕也会成为那些众多倒下的知名民企中的一员。
所以，我延续了两位叔叔和我父亲当初做出的决策，以轻舟集团为母舰，计划打造一艘围棋产业的巨大子舰。如今，晨兮国粹已经度过了初期的摸索阶段，正是扩张的好时机。”
说到这，范思晨停了下来，以便于正在看资料的两人思考。他知道，越是成功人士，越对自己过去的成功经历和经验有着近乎于盲目的自信。所以，想凭着一份资料就说服眼前这两位老江湖，不可能。
即使这两位成功人士看完资料，可以看出这里面的分析是可靠的。即使现实中，微商的兴起、滴滴美团的出现以及直播带货已经用事实告诉了他们，范思晨说的是对的。也并不代表着他们会认可范思晨的抉择。
这次，开口的是老战：“思晨啊，这份资料我信，也确实让我吃惊不小。我再次说明一点，我们不是反对你的决策。只是，轻舟集团一贯以商业为主战场，还是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上面。毕竟，晨兮国粹现在还没发展起来。这万一要是两头都没抓好，可就是灾难性的损失。”
范思晨用坚决的口吻回答：“战叔，不会的。因为，晨兮国粹已经掌握了流量密码，让围棋被所有人接受、爱上她的密码！”
说完，范思晨又拿出两份资料递给他们。这次，他依然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
这两份资料，是晨兮国粹正在完善并已经展开教学的“围棋应用学”的几个实践案例。
“这……有详细的数据统计吗？”看完第二份资料，战、贾二人互相对了个眼神，老战先发问了。
少年的眸子灿若晨星，一股蓬勃的朝气从一直以来以沉稳示人的范思晨身上散发出来。一提到围棋，范董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自信的范棋士。
“战叔，贾叔，围棋应用学是我女朋友沈笑兮率先提出来的概念，后来经过晨兮国粹的教研组讨论、完善，在成人围棋培训中进行了实验。
证明确实有效之后，现在正在我们晨兮国粹的少儿围棋培训中推广。因为才开始推行几个月，受众基数太小，所以，目前的统计数据还没什么意义。”
“鹅看了，这个围棋应用学确实不错，至于推广之后对少儿的学习和人生有多大效果，得在两三年之后才能看出来。”老贾说：“但是，思晨啊，鹅们轻舟集团如果撑不到那时候，一切皆休啊。
于理，你是董事长，于情，鹅和你战叔不是你亲叔胜似亲叔，鹅们不应该阻止你实现的梦想。
可你不知道，轻舟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正是因为经历的多了，鹅们才学会了不着急，学会了稳住。”
……
这场辩论持续到范轻舟回来才结束，谁也没有说服谁，但谁也没翻脸。场面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点到为止，谁也不会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