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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普拉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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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章:六尺之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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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 清晨的彼那勒斯墓园(PinalesGraveyard)薄雾笼罩。天生不长叶片的松杉目植物被栽种在园内各处,一棵接一棵,枝杈光秃秃的,投下模糊、扭曲的阴影。没有阳光,这片土地在干爽的秋日里也颇显得阴冷潮湿。 巴别尔站在墓园的一角,侧前方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低头背对着他。这名外乡人恰如其称呼,无墓可扫,今天只是为了陪同而来。 狄奥尼挽着母亲的手,摘下略显松垮的大礼帽捧在胸前,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哀痛,似乎思绪万千。巴别尔和她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目睹二人面朝着墓碑浅鞠一躬。 随后,狄奥尼接过母亲手里的花束,上前半步,俯身将那捧白雏菊和水毛茛摆放在墓碑的石台上。除了墓主人的姓名,石碑表面还刻着一段墓志铭:忠诚的丈夫,尽责的父亲,我们的挚爱长眠于六尺之下。愿他早日归家。 晨雾沾湿了三人的外套和脸庞,太阳就快出来了。 献了花,母亲瓦妮莎拉着狄奥尼的手,又在墓碑前静默地矗立了一段时间。她有和年幼的长生种一样的黑色头发,黑发如此之长,几乎超过腰带,蓝色的眼睛显得沉稳而和蔼。 巴别尔不愿打扰他们全家相聚,母子默哀的过程中,打算在墓园里四处转转。如果不是陪同朋友前来,他想自己大概永远也没机会进入这里。 伊芙琳节最后一天是布拉泽法定的扫墓假日,这天,造访彼那勒斯墓园的人比平日里多不少。 “但愿他在那边……” “讨人喜欢很简单,但要和……” “快走吧,大礼堂的……开始了。” 一批又一批全身黑衣的祭祀者与他擦肩而过,轻声交谈,互相搀扶着,低声啜泣。也有人脸上毫无愁容,谈论着赛马、古董饰品和昨晚的新闻。听说远征军即将凯旋的领袖名叫费加罗。 外乡人一路往东,很快就看见了墓园的铁围栏。紧接着,他留意到,远处,一棵长满针状叶的松树底下有三四个人影,以及一座简陋的矮墓碑,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人手里握着铁镐和铁锹,正在实施挖掘。 他们试图掘开坟墓的行为并不寻常,而更令他费解的是,除了一名守墓人,其余两人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于是巴别尔走了过去。 先知安德娜正用两只手撑着竖立的铁锹休息,眺望远方出神。直到外乡人走得足够近,她才注意到他,在背后的一片挖土声中朝他打招呼: “嘿,B先生,有几天不见了,身体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 “来散步的?” “跟朋友的家人来扫墓。” “噢,今天是伊芙琳节的最后一天。” 巴别尔点点头,看了两眼旁边深浅不一、勉强连在一起的墓坑,几块石头堆在地上,显然是好几次都挖到了错误的位置。 “我会更推荐先划定范围再动手。” “我知道我们缺乏经验,所以请了彼那勒斯的守墓人帮忙。”安德娜用大拇指指向跳进墓坑里挖土的瘦老头。 “传染病?” “不,这里葬的都是骨灰。”她侧过身,把整个墓坑展示出来,“向你介绍,先兆教会代理人本人的安眠之地,他也不例外。” 两个月前,背叛者、教会的代理人——格尼比纳的尸体在接受解剖后便被焚烧火化。 由于亲属拒绝与他相认,他本人也居无定所,经过协商,盛满他骨头和骨灰的大盒子被送进狄露威姆城的彼那勒斯墓园掩埋,一根十多年前被瘟疫医生用于治疗传染病的木桩便是他的墓碑,没人为他刻下墓志铭,更没人为他哀悼。 “你们要把他的骨灰盒挖出来,为了什么?”调查员问道。 “瞬移秘法。” 他挑起一侧眉毛:“你的研究?” “没错,还在实验阶段,锚点是个大问题,但格尼比纳却已经达到了精准施放。”先知用沾着干泥巴的手指搓搓下巴,“这让我倍感好奇:怎么可能呢?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在四月末的税务法草案事件中,反动者格尼比纳前后两次让人类的尸体瞬间横跨几千公里、出现在王廷侧殿之内,还隔空转移了诸多军火装备。 “问题也许出在骨骼上,目前还只是猜测。”她用力把铁锹插进松软的土里,腾出手来,“笨孩子问出愚蠢的问题、提出不切实际的想法,最开始没人当回事——伟大的发现和创造向来都是从猜疑开始的,对吧?” “一部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她忽然狡黠一笑,“国王给我的消息,“格尼比纳曾移植过蒙恩者的骨头治疗中毒”,赶在他骑上闪鳞黑马、带着一众侍从到猎场打猎之前。唉,可真会利用人,让我们心甘情愿给他干活,自己坐享其成。” 她象征性地掸了掸沾满泥土的白衬衣和背带裤,泥已经干了,无济于事。 “如果新通用语再学流利点就更好了,至少不会在跟花匠交流肥料品牌的时候,错让对方买来十几箱葡萄酒。”安德娜继续挖苦道,“哈,到底谁是该多出去走走、多和民众亲近的老古董还不一定呢。他甚至不知道调酒师和几个世纪前的酿酒师不一样,是个新兴的、类似服务员的职业。” 听到这儿,一直辛苦铲土的副官插话道:“难怪您上周连续送我三瓶酒。” 先知思考片刻,回过身:“好像是有这回事,好喝吗?” “我不懂这方面,不过我猜品质很好。”他用脚把铁铲踩进土里,往上一撬,“毕竟是王廷特供。” “那就好,我还是更喜欢葡萄汁,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可能因为我不需要为了感情问题而发愁吧?” “拜托,长官……”帕南叹了口气。 “……” “噢,被人甩了,如果你好奇的话。”安德娜直白地对巴别尔解释。 “哈哈,是的,没错,是我本人。”副官脸颊僵硬地笑道,仿佛在恳求他放过他。 外乡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不用担心,我不感兴趣。” 于是帕南如释重负。 谈话的空隙,巴别尔回过头,狄奥尼牵着母亲的手,正站在一棵雪松底下,远远地向他招手,发出无声的催促和邀请。 再转过头来,安德娜也在朝那对母子挥手: “你带来的小长生种“说明书”帮了不少忙,超磁场瞬移秘法,以及月之骨阻断剂的研发,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但也差不多到头了。” “快能回去了吗?” 她模棱两可地笑道:“别说得好像我不放他走一样,他现在随时都能离开。” “可以,我会负责把他送回去。” “好啊。这么有责任心?” “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晨雾逐渐散去,一阵风掠过,吹动墓园的绿草地,金亚麻色的辫子在外乡人身后飘荡。 “你们还要挖多久?”他提问。 “两个小时吧。”先知协助守墓人将几块石头搬上地面。 外乡人一点头:“我过会回来找你,有事需要沟通。” “好,玩得、我是说、过得愉快。” 刚要走,巴别尔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转身对安德娜说道:“尽量不要到玛露姆城去。” 她困惑地眨眨眼:“玛露姆城?为什么?” “很危险。”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要到玛露姆去,前提条件和理由是什么?” “只是个忠告,你的头发会很麻烦。” “头发?”安德娜一头雾水,“不应该吧,想要切我的头发做仪式的就只有先兆教会那批人。” “我认为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帕南说道,同时把另一块大石头从坑里搬了出来。 “总之别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外乡人便离开了。 安德娜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他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从前听军队里的玛露姆人说过,他们把年轻男孩的红眼睛、年轻女孩的红头发,当成……呃、奔放的象征。”副官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修正自己的措辞。 “奔放?”先知澄澈的绿眼睛注视他,平铺直叙,“你指的是不确定伴侣关系就进行性交吗?” “……我想是的。”副官也直起身来,把双手卡在腰上休息,“有人看见我的铁铲了吗?” “好吧,不怎么有意思。”她鼓起腮帮子,吹走眼睛上的头发,“你的铲子在……嘿,谁把水烟壶带来了?” “随葬品。”守墓人从坑里回答。 “随葬品?今天也有人下葬?听起来就很新鲜。”安德娜笑了。 见鬼,她还是忘不了她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副官的脸顿时皱得像烤鱼皮。 铛——铛——铛—— 七点整,礼堂沉闷的铜钟声准时响起,回荡在整个墓园之内。乌鸦成群结队,在古老建筑的尖顶上空盘旋。 大礼堂内部基本保留了建成之初的构造,没有直线、庄重肃穆。玫瑰花窗上与宗教相关的部分被拆卸替换,所有神像也都被搬走,没了白色的石膏反射光线,反而略显得阴森,死气沉沉。 礼堂顶上凿开了一个圆形的巨大天井,直通室外,阳光从中透出,照耀在古旧的管风琴上,那似乎是唯一的光线来源。 高耸的厅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结束扫墓的祭祀者,巴别尔被狄奥尼拉着,来到了圆形天井的正下方。抬头望去,一名有纯白色羽毛的阿维斯人正坐在管风琴前,两排尚且年幼的同族人则站在他身旁,他们全都紧闭嘴唇,保持安静,静候某一个时间。 忽然,一片树叶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抬头往上看去。 哗啦—— 这时,无数红色的落叶一并从天井上倾泻而下,在日光中上下翻飞,折射光线,仿佛变成了熠熠生辉的璀璨宝石。 大礼堂中的祭祀者们顿时沐浴在一场干燥的雨中,管风琴奏响,阿维斯唱诗班独特、动听的歌喉随之敞开,在广阔的礼堂中回荡,与落叶簌簌声产生共鸣。 这幅画面让巴别尔想起了罗马万神殿的天井,远远望去几乎一致,只是玫瑰花瓣被替换成了树叶,唱诗班的歌声也并非在歌颂某位神明;从零星的新通用语词汇里可以听出,这是一首慰藉逝者、歌颂和平、抵抗战争的安魂曲。 肃穆的宗教性同样被替换成了某种人文关怀。 狄奥尼紧挨着巴别尔,唱诗班唱到一半,他好奇的视线就开始四处乱逛,随后,他注意到,外乡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听得很入神。 瓦妮莎拢起自己的声音,俯下身向男孩解释:尘归尘、土归土,经过清洗的落叶象征着脱离命脉的灵魂,如果过程中有叶片掉落在观摩者身上,那就说明,这些沉眠的灵魂在伊芙琳节返回了亲眷身边,为他们送上回礼。 这项传统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因此,红色的落叶也一度被神秘学爱好者称为“六尺之下的通币”。 王廷是这场特殊演出的组织者(一年一度),迪斯特什王希望,经受圣洁的、纯粹的、独属于人伦的洗礼,或许亲人逝去的痛苦也能够得到安慰。 落叶的播撒进行了十多分钟,礼毕后,大批祭祀人士会从正门离开彼那勒斯墓园,这是他们扫墓的最后一站。 直到听完最后一首安魂曲,巴别尔才睁开眼睛。他与瓦妮莎母子暂时分别,约好了共进晚餐的时间,便从大礼堂的侧门折返回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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