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幽静的书房，摆了几张桌子。几个年龄不等的小道童摊着课本在学蒙，上边有个中年道士在教，看见守拙道长进来都赶紧站起来行礼。
道长摆摆手。
“静诚，这个是华山派的娃娃叫李四有，你带着跟玄清他们一起吧。”
李四有被引着坐在桌前，旁边那个唇红齿白面貌出众的小道士就是玄清，一脸好奇偷偷打量他。
守拙道长走到门口，又停步转回身问他：“四有，识字不？以前读过书没？”
“不识字，没人教过。”
守拙道长找出本开蒙的三字经，翻开首页，手指甲一字一字划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口气读了8句48字，停声凝视李四有：“记得多少？”
半死不活的系统改造过李四有的智力。
他闭目略微回想，从开头到尾一字不错，慢慢把这48个字背出来。
静诚道长面有惊色，旁边的小道士憋着不敢说话。守拙道长点点头，又接下去一字一字划读16句，李四有接着背出16句。
守拙道长再划32句，李四有凝神静气思虑片刻，再次一字不错背诵出来。
守拙道长凝视他许久，目光如刀。
“以前确实没读过书吗？”
“没有。”
“知道讲的什么意思吗？”
“大概知道，不全懂。”
“你觉得这书里的道理可对？”
“不全懂，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
守拙道长略一思索，从怀里掏出本旧卷，翻开，慢慢划读。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一口气划读了半篇道德经三千言。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轻轻哼唱着歌谣，莫名的气息散发，李四有闭目沉思半晌，慢慢开口，把这三千言一一复出。
书房里一片死寂，小道童们一动都不敢动。守拙道长凝视他许久许久。
“此乃孤本，里面的句读是我自己断的，与别家大不相同。我相信你没读过。”
李四有松口气。
道长又问：“里面的意思可懂？”
他沉吟片刻，回答：“大部分都不懂。”
有喘气声，周遭的气氛似乎松开不少。
他接着又说：“但里面大部分的意思，好像是在讲，道法自然？”
守拙道长眼里似有神光闪现，淡然收起旧卷入怀，转身一步步出门去了。
岳掌门对着玉泉院角落的一株腊梅发呆，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守拙道长，连忙行礼，道长一摆拂尘。
“小岳啊，商量个事儿。把这个李四有小娃娃转到玉泉院如何？”
岳掌门寻思啥叫转到玉泉院，明白过味儿，急了。
“道长啊，我们华山派拢起来就三个人，您不能这样啊！”
“不，我知道小灵珊出生了，你们四个人。”
“小灵珊满月你都没去！”
“年前不是大雪嘛，回头我给你补上礼。”
“这是随礼的事儿吗？四有要学华山剑法要学紫霞神功！小灵珊又不能继承华山派！”
守拙道长想想也是，瞅瞅岳掌门。
“不如把玄清转给你们华山派，换四有进玉泉院。玄清你是知道的，很灵性的一个娃，你们华山派大兴有望了。”
岳掌门缕着下额刚留的胡须，沉声问：“道长，给个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四有没了？你没法交代才赔个玄清？”
道长欲言又止，终于吐了实话。
“四有很好。吾观其为，天生道胎！”
轰隆一声在岳掌门脑门里炸响。
良久之后言道：“四有这娃儿是我跟师妹从土匪刀下救出来，他爹娘都被害了，我们华山派......”
“前几年你们华山派那事儿，没我们玉泉院照应，你们现在还有个好儿？”
“我们华山开派郝祖师不也是玉泉院出来的吗？自家人，都是一家人啊，我和师妹还经常给您老送兔子呢。”
“出家人要戒斋。”
守拙道长想到英姿飒爽的宁女侠拉着他胳膊耍赖的小样儿，犹豫了。
转身喝道：“去！到书房把华山派的娃娃给我叫过来！”
远远的道童连忙答应着，转身逃离现场。
岳掌门和守拙道长并排注视李四有，神情严肃。
“就是这么个事儿。四有，你自个儿选。”
李四有不知道“天生道胎”是个啥，但他知道该怎么选。
玉泉院似乎很了不起，守拙道长似乎很厉害，连岳掌门都尊敬他。
但自己一家人整整齐齐躺在坟里，他将来还要打断岳掌门两条腿报仇呢。
师娘和张婶对他那么好，小灵珊就是他的亲妹妹，那笑容能融化他的心，他将来要保护好师娘和小灵珊，还要壮大华山派呢。
静待片刻，他决然道：“不用选。在爹娘的坟前，我说过长大了要给华山派好好干活，报答他们，孝敬他们。”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报答的话，绝对的真心实意，至于怎么报答那是他的事。
守拙老道叹息一声。
“小岳啊，小灵珊刚满月。回头到后院给小宁带点东西补补身子，华山上风大啊。一转眼都当娘了。”
岳掌门开心地回到山门，对着师娘一顿矜持的自我吹捧，言道他斗智斗勇从守拙老道手里抢回了徒弟。
李四有面露微笑。不知这“天生道胎”是真是假，但自己天赋异禀，这很好。
师娘表示惊讶，认为守拙老头不堪她抱胳膊耍赖一击，她上她也行，还当场拿出内功心诀考李四有背诵，都是些膻中，气海，奇经八脉，不一而足。
李四有完全看不懂。不过没关系，死背就行。
师娘果然被震惊当场。这就是传说中的奇才，华山大兴有望。
天暖和起来，满山的野草树木抽芽发绿，小野花也开始打个小骨朵。
天生道胎岂能辜负，华山唯二的高手集体讨论，给出未来培养方案：先练最基础的马步，内功心法以后再说。小孩子还小，不小心练茬气就崩了。
扎马以前先拉筋。不过7岁小孩身体柔软，壹字马随便起，每天稍微拉一拉保持即可。
1岁的小灵珊才叫厉害，脚丫子能反绕过去搭到后脑勺，零字马！李四有亲测。
李四有开始扎马步。双拳收在腰间，大腿弯曲轻绷，整个躯干微微起伏。
岳掌门在旁督导。
“马步就是要练下盘稳定和快速启动发力。站这儿一动不动那叫死马，练出来人就废了。要似动非动，力从脚底而生，由脊柱大龙运转，练到从心所欲，扎起来可以随意发力出招，这马步的基本功就算成了。”
又说练扎马：三年起步，上不封顶。
为了报仇，为了壮大华山，李四有不惧，誓要扎到天荒地老。
他要先学了岳掌门的武功，再用他的武功反过来打断他两条腿，让他老老实实坐轮椅。
后续日程安排加以变更。
上午扎马，吃过午饭去下边的玉泉院跟几个小道童一起开蒙读书。
课间闲聊，玄清小道童告诉他：“现在是大明朝，皇帝在京城。大明朝有许多老百姓只吃晨昏两餐，不吃午饭的。”
“为啥不吃午饭？”
“没钱！”
当时他就沉默了。从前在山沟里跟爹娘一起很穷，照样吃午饭。原来在穷山沟里活着比在富裕的平原容易。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在轻哼歌谣。他觉得吃不上午饭不对，要改。
开头几天守拙道长亲自给他开蒙。
所有的教学全部采用标准秦腔体大明官话。玉泉院华山派都是高大上有牌面的地儿，以后出门在外结交朋友不会说大明官话不合适，丢份！
大明官话要从娃娃抓起。
教了几天，不知怎的一张黑瘦的老脸更黑了，以后就不太爱来，改由原来的静诚道人接着教。
静诚道人教上一会儿面露苦笑，扔几本书让李四有自己学。
其他几个小道童跟着静诚道人学的其乐融融。果然还是玉泉院自家子弟好，静诚道人感觉道心更加圆润，修为进步了一点点。
同桌的玄清小道童是个小机灵鬼，有啥不会的偷偷问李四有，近水楼台嘛。李四有很大方，从不藏私。
没几天被静诚道人发现了。静诚道人严厉批评玄清小道童，让他别听李四有的，别跟他学。
标准秦腔体大明官话原话：“李四有跟你们不一样，他天生道胎，读书似懂非懂，全靠自己领悟。你听他的不是越听越糊涂吗？能有个好吗？”
后来静诚道人发现了个绝招。
这李四有聪明，但凡给讲解一遍后，他基本上能认这字，还能记住，拿简单的书自己翻也能读通，可就是经常会认不会写。
按李四有的话说，这字笔画太多太难了！
静诚道人开心地抱给他一摞字帖，颜体，欧体，蔡体，瘦金体，魏碑体，这个帖，那个帖，各种帖，让他按照永字八法一笔一划间架结构楷书起步开始练字。
臀部的苦难开始了。
跟守拙道长诉苦，老道眼冒精光，指导他放开那个凳子扎着马步临帖，名曰：手腿相合，腰马一体，以神贯通，精气并启！此乃不世出的练法，特别适合天生道胎。
李四有艰难的稳住毛笔，总觉得老道在骗他。
在玉泉院里见不到师娘，有点想念；但不用看岳掌门总是板着的方块脸，又格外的轻松。守拙老道长对他很重视，应该是看在天生道胎的份上。
他总觉得老道长别有心思，请教问题有时候会详细讲解，有时候让他自己领悟，似乎抱着特殊的目的。
为什么？
但这里的气氛很好。道长们很喜欢他，学习的时候从来不认真管他，全凭自觉。还经常加餐，饭菜比华山派更好。
李四有在练马步临帖。
守拙老道长在窗外默默看了许久，静诚道人出来见他，两人在院子角落小声说话。
“四有学得怎么样？”
“进步很快，字基本上认全了，最近特别喜欢到处翻书。”
“那一家的书全部藏起来了吗？”
“藏好了，明天我再仔细查一遍，免得遗漏。”
“好，你办事我放心。”
静诚道人进书房接着教导玄清他们，瞅一眼李四有，他此刻练习马步临帖入神，双耳早已不闻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