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互联网上看到年轻人舍弃自己婚姻的幸福、放弃自己人生的自由只为照顾病重父母这类尽孝尽善的新闻时,我必定泪流满面,我必定感触良多。
想着我的父母已年近六十,在陪伴我们长大成人之后,我们又有多少时间能够与他们一起相伴而行。在那刻,我确实是想好好陪伴父母,好好感受还能有幸留给彼此的记忆和情感。
但当我每次回家,我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跟他们沟通,我说的东西,他们未必能完全听懂。他们说的,我也未必能完全感兴趣。三个人虽然一起坐在一个客厅,但中间却相隔了一条波澜壮阔的时间大河。这条河,终究还是隔断了关于亲情最亲密的模样。
在【致命的嗜好】那一小节中,我曾提到过小时候的我,真是很讨厌母亲“专制”的行为。她对我们哪怕一丁点没有按照她的意图来行事的思想行为都非常恼火,有时候还会暴怒。我跟父亲还是很害怕她的。她曾经教我看钟表的时间,年幼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短针的数字是实际的数字,长针的数字1竟然代表5、2竟然代表10。我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长针转完一圈后短针才跑完一个格子。在我母亲教了我几遍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后,她操起家伙就开始威胁我,说再不学好就要对我不客气了。我吓得胆战心惊,但终究还是没有在她预期的时间内学会看钟表。于是我的屁股被她用来裁缝的米尺打得稀巴烂。
真是要命啊。真是痛苦的经历啊。可这样的“专制”即使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独立,她已经进入暮年,虽然她现在不会再拿起工具狠狠揍我了,但是那种害怕的、想要随时逃避的感觉还是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牢牢操控着我。她总是想让我辞掉这混不出名堂的工作,她说“再厉害的人也比不上开一个小店的人”。虽然在经历了社会的百般毒打后,尤其是母亲对我的毒打都比不上社会毒打让我痛苦的万分之一时,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知道她说的大概率是对的。但是我还是想安于现状,我不想承担自己创业的风险,我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能开什么店(这在【迷惘的未来】那一小节里已经说过我关于未来虚无的想法),大部分时间我也懒得想。每次当我看了关于孝顺的新闻痛哭流涕准备回家好好“尽孝”时,她总是问我工作情况、问我那点可怜的薪资,然后打压我的自信心,把我那披星戴月、兢兢业业做的工作说得一文不值(确实一文不值,但被人直接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不舒服的),并开始了她对我的职业规划。听到这些快要让我耳朵起茧子的话,别说“尽孝”了,我真是想直接从五楼跳下去连夜逃走:“别念了别念了......”
当我慌不择路逃走的时候,我又后悔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又对他们表现出我的不耐烦、我的不听话了。尤其当我在逃走的高铁上又刷到网络孝顺的故事时,我真是羞愧地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回家一定要让他们开心。哪怕装,也要装出“大孝女”的样子。
随着母亲又发来语音劝我别给老板打工了,永远不会有出息的,想要赚钱必须要自己单干才行,我看着这很多段60秒语音,又因为她说的方言,语音转化文字还无法转化。在这很多个60秒里,我刚才在车上下定的关于要好好孝顺他们的决心早就烟消云散,甚至又变回了不耐烦。
但之后,每当看到让我流泪满面的孝顺新闻,我的内疚感还是会加深一点。一旦我跟母亲聊上天,没过多久,她那唠唠叨叨的消息又能让我把手机当成地雷丢得越远越好。社交媒介不停传播着正能量,这些正能量总是能裹挟我让我想起我对父母的不耐烦,想起我在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多想我也能跟这些新闻里正直、勇敢、善良、不怕父母唠叨的人一样啊。但当我想学着正能量新闻多陪陪父母,又在无尽的唠叨中,我会想到在我年幼时父母曾经哪里哪里对我不耐烦暴揍了我一顿,哪里哪里让我产生了不好的记忆直到今天都难以忘记无法释怀。
说实话,我真想像早期治疗精神病一样,把大脑里储存的那些我自认为是“童年阴影”的记忆神经直接切除,这样我就可以纯粹地做一个跟新闻报道里一样的大孝女了。
看着他们白发越来越多的鬓发,看着他们越来越弯的腰,看着他们越来越干瘪的脸颊,不瞒你说,我现在写到这里都想流泪。我这该死的孝心又要爆炸了。随着他们越来越年迈,他们越来越力不从心,但也越来越放心不下我们,总是想逮住各种机会继续唠叨着他们对我们未来的安排:你一定要自己去开个店学会自己谋生啊,老板是不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这样的老板少之又少;你一定要节约攒钱啊,能不花的钱一定不要乱花,以后等你上了年纪,没有赚钱能力了,你就知道钱的好处了;你一定要赶紧买房啊,你别听他们乱说,说现在房子不值钱了可以一辈子租房,谁会一辈子租房啊,你在城市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怎么能把生活过好;你一定要经营好家庭啊,经营好家庭是一个女人的使命,如果连自己的小家庭都经营不好,说出去要被所有人笑死,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的脸可就丢光了;你一定要早点生孩子啊,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生,生完恢复得也慢,以后养育也是个问题......在这些被翻炒了无数遍,我听了又仿佛没听的无尽唠叨中,他们期望着我的改变,我的改变就是对他们想要的孝顺最大的回应。但我理解的孝顺却还是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们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说着我幼时的趣事,笑着闹着,仿佛时间回到了曾经最美好的时光。
至此,我才发现,这矛盾的感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没有否认过对我们的“专制”,甚至想要继续“专制”,让我们按照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大胆往前走,他们才能彻底安心,这样才算是对他们最好的尽孝。而我们却想要忘记他们对我们过去种种的“专制”教导,和他们一起回到纯粹的、快乐的、没有争吵的、没有暴揍的童年。
他们知道回不到过去,他们想要在他们能走的这段路中,尽可能安排好我们未来所有的路。但我们却想着往回走,想要去弥补童年中所谓的“伤痕”,想要驱散童年中的那点“阴影”。在背道而驰的路上,他们继续走在前进的路上,等他们走得快要走不动了,他们回过头,看着我们倔强地还想跨越那条时间的大河,去修复曾经认为破碎过的亲子关系。
他们叹了一口气,用尽还剩的那点力气,又发来一条60秒的语音。他们知道也许你现在不会打开倾听,但总有一天,你会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