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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内耗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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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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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般的母亲,在被我奶奶刁难的时候,她未落泪。在我外公外婆去世时,她未落泪。在家里欠着一屁股外债她只能咬牙日夜不休上班时,她未落泪。在她因为工作太累而导致身体出现各种疾病时,她未落泪。在她跟父亲大吵一架时,她更是没有流过泪。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竟只见过她,流过一次泪。这位比金刚战士还要坚强的女人,在那一个午后,脱下了她厚厚的铠甲。我看见那位总是对我动不动就怒气冲天,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谩骂我,提着我的裤子把我屁股打得稀巴烂的女人,此刻竟瘫坐在地上,没有了铠甲的保护,抽泣着流下了眼泪。 外婆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边。 “借钱借钱,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我借钱。你生了这么多孩子,为什么老是要来麻烦我,我自己没有孩子要养吗?我自己没有家庭没有生活要过吗?买这个房子背上的债我不用还吗?”母亲坐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张凉席,她擦了擦眼泪对着外婆继续说道: “你知道他的钱都是去打牌的。他从年轻到现在,输了多少钱了?一百万都有了。以前他这么有钱,他是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里面最有出息的。我们BJ都没去过,他工地都从这里承包到BJ。这么大的老板,在牌场上输得精光,欠的债比我们买房子还多。这么多人找他追债,他逃走了,你就来麻烦我。我知道你这几年因为他过得不安生,所以之前你来找我借钱,我都给你了,这些钱我都没找你还过。我知道你是给他的,我知道这个钱一旦进入了牌场就没有了,我知道你也还不起,你没日没夜念佛念一场才多少钱,才五十块钱!你又念佛又收纸板,就想着帮帮他,你一年赚的钱都不够他打牌输一场。你的这些血汗钱全部给他了!现在还要从我这里借钱把我的血汗钱也都给他。” 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外婆此刻支支吾吾,我站在一旁替外婆感到紧张,看来我那“专制”的母亲不仅对我强硬,对她自己的妈妈都是如此,可怜的外婆肯定说不过母亲,一定会败下阵来。 “怎么说他也是你哥哥,你就当再帮他一回,他能输光这么多钱,他肯定也有本事再赚这么多钱。等他再赚钱了就还你。”外婆半天才憋出这么几个字。 “赌鬼嘴里没一句实话。你还想着赌鬼能翻身?整天就来找我,让我帮他,那谁来帮我?从小到大,你们有谁帮过我?我六岁开始,你就逼着我干活,我还没有腰机高,一天要纺十多个小时的棉绳。纺了这么多棉绳,我把换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攒在瓶子里,想着过年的时候用这个钱给自己买一件羊绒衫。我真是羡慕别人那件红色的、柔软的羊绒衫。结果快要过年的时候,你都没有跟我说一声就把我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钱拿走了,给他们三个买了新衣服,让我穿妹妹穿剩的衣服。亚茹的衣服那么小那么短,你骗我说这是给我买的新衣服,我那时没有拆穿你,但我给你记一辈子。”母亲一边说一边攥着拳头,仿佛说到激动处,随时都要起身一拳打倒外婆。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姐妹啊。再说这都是二十多前的事了,你不说,我早就忘了。”外婆已经从母亲身边向着门口不知不觉撤退了几步,倘若母亲真的跳起来打她,她一个箭步就能逃出这压抑的房子。 “你忘了?我不会忘的!我会记一辈子的。你让他们上学,我不仅每天要去割猪草放羊喂鸡,还要给你们两个大人他们三个小孩洗衣做饭。我生来就是个丫鬟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就要从小被这样对待?”母亲抬起她泪眼婆娑的脸庞,对着外婆大声质问。 “那......那个时候女孩子不需要读书的。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做家务的。”外婆此刻又往后撤退了一小步。 “那为什么亚茹可以读书?我就读了几年你就让给我别读了,我读书成绩还比他们好。亚茹和国康他们都不要读,你还要花钱给他们读。你不知道你花了这么多学费,他们两个每天早上出门就把书包藏在桥那边的石板洞下,然后两个人撒野玩了一天回来。这些你都不知道是吧,今天我就告诉你。” “那是亚茹和国康不懂事。再说那都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你们的关系不都挺好。安康是你大哥,现在出了问题,债主到处在追他,你应该帮帮他。” “帮他?我已经帮你们帮的够多了!从小到大我都在帮!你还要我怎么帮?为什么你心里只有他们三个?我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是吧,我赚来的钱就一定要用来帮你们是吧?你每次生病是谁把你送到医院?是谁给你付的医药费?就算我嫁出来了,国康安康就住你旁边,只要你一生病,我家里的电话就被他们两个轮番打,让我过去接你,把你送到医院。他们是没手没脚不能送你去医院是吧?要不是我忍不下心,你早就死在家里了。我已经帮了你们这么多次了,你们有感谢过我吗?你们想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麻烦!”母亲擦了眼泪,从伤心变成愤怒,她“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快跑啊外婆。当我看到母亲站起来我就感觉大事不妙。很显然外婆也感觉到了咄咄逼人的气势,慌忙之中夺门而出。我看着外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中,消失在街道中,顿感失落。可恶的母亲真是“专制”,连自己的亲妈都不管不顾,就这样把她赶出了门。 那个时候的我,丝毫没有为母亲的眼泪感动,没有同情母亲所说的遭遇,甚至还找到了她“专制”的源头,感到愤恨不已:原来你逼着还没有比煤炉高多少的我每天装煤炉,就是因为曾经你还没腰机高就被外婆逼着纺棉绳啊!外婆帮我报了仇!下次要是外婆再来,我一定要帮她说话!要是母亲敢跟外婆动手,我一定跟母亲拼了! 年幼的我,显然把因果关系倒置了。我以为是外婆帮我报了仇,却不知道,母亲即使三十好几了,依然没有放下过去种种给她带来的心理困扰和痛苦,这些经历不停蚕食着她,让原本完整的她变得千疮百孔。她看着如此破败不堪的自己,又看看身边不断的麻烦,于是,经常动不动就暴怒,动不动把我揍一顿出气。 自那次落泪之后,母亲仿佛把封存的伤口彻底撕开给我们看了。她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重复着她的痛苦。当我考试成绩不理想,她暴跳如雷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书读还读不好,把我打得求饶后,她就开始讲述如果外婆没有逼她辍学能让她上学,她一定能考一个很好的大学,一定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用像现在干着模具这个行业的脏活累活。当我想要买小贩手上那架能弹出喜怒哀乐神奇的电子琴时,她问了价格然后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她又开始讲述她六岁那年,手上脚上脸上生满了冻疮依然只能在腰机旁边不停纺着棉线,最后她一心想要的那件毛绒衫又是怎么变成了她兄弟姐妹的新衣。当我洗碗不小心把碗摔碎了,她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冲过来揪着我的耳朵说我是个废物,连洗个碗都洗不好,然后开始讲述她一个人从早上五点去割猪草,给猪狗鸡鸭喂好食,又给一大家子人做好早饭,把所有人这么多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把家里打扫得井井有条,还能抽出时间纺棉绳赚钱补贴家用。 她总是能在任何事中找到理由揍我,然后说出她的悲惨故事。到后面,这些故事我已经丝毫感觉不到悲惨,甚至有些麻木,还有些反感。因为每次我被揍被骂的时候,心情本来就低落本来就抵触,可是我还要一遍遍听着她念叨这些故事。 我真是受够了。我想象着有一天等我长大成人,我一定要远远地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些已经让我耳朵起茧子的故事,逃离这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母亲。 母亲在日复一日的唠叨中,从年轻的模样慢慢变成了中年,从中年又慢慢变成了暮年,她还在继续说着她的故事,说着她那大家可能都无法感同身受的痛楚。 直到外婆去世的那天,平常一提到外婆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母亲,一直沉默地看着挂在墙上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外婆,良久良久,她才缓缓对我说了几个字:其实你外婆是个好人。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说起过曾经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故事。我不知道她的伤疤是愈合了,还是继续淌着血但是随着外婆的下葬,被泥土被流沙一起掩埋了。也许她真的释怀了吧,用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把过去的伤痛一层层剥落,等着这五十年,反反复复,将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结成痂。然后她用这般破碎的身体,终于穿上了五十年前她一直梦寐以求的红色羊绒衫: “看,好看吗?这是我新买的羊绒衫,这料子真好,真柔软。” 我看着笑得像个孩子的她,对她点点头,对着那个穿着红色羊绒衫六岁的女孩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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