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标题,就有很多读者拍案而起:靠!你终于写到这个话题了!你知道我们等这个话题等了多久吗?!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不满的情绪要发泄吗?
我小时候,也曾多次发泄过这种不满的情绪。
有一次我妈指着我的脑袋恶狠狠骂:“你这个木头一样不会转弯的脑袋,都比不过你弟弟三岁的脑子,他都比你聪明。”我咬着牙默默流着泪,最初的伤心无助化成复仇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然后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模具店里,空白的墙壁上我用记号笔大大写了“重男”两个字!为什么没有写“重男轻女”,因为虽然化身为黑暗之神,但是我还是不敢写得太直白,尤其是这人来人往的店里,每一个来店里的人但凡多看几眼这几个敏感字,我就会感到心惊肉跳,我妈也定会感到羞耻和愤怒。说不定以后有多少人看了,她每天就要揍我多少顿,揍得不解恨,还要让我滚出家门。
想到我爸爸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竟然在我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他在模具店门口手舞足蹈扭起了秧歌,边跳边唱边大声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要不是亲眼看见这个让人错愕的画面,我是不会相信我爸能当众跳舞唱歌,还能喊出这么白痴的口号。就好比我是断然不会相信大象会踮起脚尖跳芭蕾一样。
我弟弟的出生,与我爸爸在罗家门的地位“崛起”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个“崛起”为什么打引号,因为多半只是他内心的想法,毕竟他有千万颗心想要抱着这儿子抬头挺胸回奶奶那里炫耀一番,甚至想让全村人都瞧瞧他生了儿子,我妈也会把他这心一颗颗掐死。她是绝不会让他回去的,更别说带着我弟弟回去。不过我知道,从某些表现和言语上来看,其实我妈也觉得生了儿子后,在罗家门总算是抬起了头。
所以你们是觉得我奶奶重男轻女,影响了他们?纵使确实是受我奶奶的影响,他们对生儿子这件事能如此激动,不过我奶奶并不是重男轻女。这又要说回上一小节【爽文的女主】里提到的,为什么我奶奶这么讨厌我父亲。
我奶奶第一个孩子生了女儿,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孩子都是儿子。在生第五个孩子时,听说她去拜了观音又去求了耶稣,祈求各方神圣保佑一定要让她生个女儿。可惜第五个孩子就是我爸爸,还是个带把儿的。这可把她气得不轻。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饿死冻死一个孩子又能算什么大事。于是在12月21日,下着鹅毛大雪,他降临在她的失望里,他便失去了生存的机会。我奶奶生完他,便不管不顾自己下床去吃晚饭了,把这个小小的人儿独自留在床上,甚至连一床小被子都没有给他盖。等爷爷吃完饭上楼,便发现了这个已经被浑身冻紫、呼吸微弱的小孩。他把孩子裹在他破旧的棉袄里,赶紧抱着下楼来到灶台旁,在灶台里生了火,用木柴燃烧的温度烘烤着冻僵的小人儿,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重新活了过来。于是父亲没死成。
等父亲长到七岁,有一次奶奶带着他下河摸螺蛳。奶奶跟尚不会游泳的他说,这条河很浅,让他去河中央摸,不仅能摸到螺蛳还能摸到螃蟹。从来没有吃过螃蟹的父亲想着今天能饱餐一顿,于是他便下了河。这一下去,就上不来了。奶奶等他扑腾在水中,便独自离开了。回到家正值饭点,奶奶还特意少放了一双碗筷,想着今天能少一个人吃饭。谁知正当他们吃着,父亲湿漉漉地回来了。原来他扑腾着快要沉下去时,脚还缠住了水草,他以为必死无疑了,便放弃了挣扎,想不到不挣扎人反而不沉下去了。这时,同村的两个伯伯正好来游泳,一个托住了他,一个潜下去把父亲脚上的水草扯开了。于是父亲又没死成。
再长大些,奶奶让父亲去驱赶住在院子后面猪圈旁边的疯子。那个疯子平时不发疯,但若是谁想要驱赶他,他必定要拿起铁锹锄头来对抗。自以为身强力壮的父亲,非常自信能治服这个疯子,于是他便爽快答应。爷爷不放心,便一起跟着父亲来到了后院。那个疯子就在听到他们说让他换个地方住的时候发疯了,他抡起那把老旧的、生锈的锄头,不要命一样向他们两个冲过来。在你打我抗、我冲你躲之下,想必十个人也对抗不过这种疯劲,爷爷为了保护父亲被疯子一锄头打得脑袋开花。于是奶奶一边照顾脑袋被砸了个洞的爷爷,一边恶狠狠骂着父亲,让他赶紧自己去死。不过父亲还是没死成。
最后一次便是我父亲去应征入伍,奶奶找了一个“克夫”的女人等着他当兵回来就“克”死他。谁曾想,没把我父亲克死,倒是把奶奶最疼爱、最有出息的二爹给克死了。
这就是奶奶总是骂父亲,甚至跑到我外婆家骂父亲“四次都没死成”的由来。
可怜的父亲就因为带了把儿,于是处处受奶奶不公平的对待、欺凌和侮辱。那我弟弟出生后,又怎么能让在奶奶心中恨得要死的“把儿”发生扭转性的地位变化?
这又要从我们这一代说起了。奶奶大女儿嫁人后,生了两个女儿。她的大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二儿子也就是我二爹生了小燕姐姐,三儿子也就是我那老实憨厚的三爹终生没有娶上媳妇。我父亲又生了我这个女儿。曾经恨“把儿”恨得要死,甚至恨不得亲手终结“带把儿”的奶奶,此时迫不及待、望眼欲穿想要抱上孙子。她又狂热地爱上了“把儿”,她日思夜想希望能够有一个孙子,这么多吵吵囔囔的孙女外孙女真是让她倍感头疼。不过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她知道要个孙子这事儿,多半是要落空了。
父亲是她狂热地想要生个女儿中诞生的最后一个儿子。而我是她狂热地想要生个孙子中诞生的最后一个孙女。
这不仅要了奶奶的命,也要了父亲、母亲的命。奶奶简直恨毒了父亲,恨毒了我们一家。
所以各位读者,知道为什么我弟弟的出生,代表着我父亲从此在罗家门中,划上了浓墨的一笔了吧。我的父亲,真是把我弟弟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我弟弟不小心碰了磕了,他便心疼得不了,好像弟弟摔在地上也能把他刚在罗家门得来的地位一起摔了。
在我弟弟出生的五月,虽然家里还背着债务,虽然刚刚交了巨额的超生罚款,但父亲真是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他害怕这个小小的婴儿再过两个月会因为酷暑难耐的夏天而中暑而生病,毕竟他曾经就因为冬天出生差点被冻死在床上。于是他斥巨资买了当时并没有几个家庭能装得起的格兰仕空调,又斥巨资买了一台上下开门的西门子冰箱。这在当时我们整个商品楼里,甚至那一大圈子的楼里,都是少见的高档货。
每次当我被母亲无端斥责、谩骂、暴揍时,这个从来不掺合一脚、只在阳台默默吸着烟的父亲,竟也会为了母亲骂弟弟而跟母亲吵架。有一次从母亲教训弟弟演变成了父亲和母亲的激烈争吵,还把无辜的电视柜砸得稀巴烂。
我弟弟呢,从小就知道有人会护着他罩着他。他不愿意去上学,父亲便帮着他把小书包藏在洗衣机里,父子两个人就出去玩。他不愿意做作业,父亲便给他买了一台电脑让还在读小学的他就迷上了游戏。他没有零花钱了,从不私藏钱的父亲冒着被母亲发现的危险,藏起了私房钱,并偷偷地都给了他。他连高中都没有考上,父亲笑盈盈地说读书又不是唯一出路,男孩子只要不黄赌毒,安安稳稳过日子照样能过好一生,有时还会把母亲那不争气的、打牌输得精光的安康大哥拉出来堵住母亲的嘴。
我的弟弟,不再只是单纯的一个男孩、一个儿子的身份,而是父亲在罗家门忍气吞声了三十八年,才换来了这个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重要地位。我的弟弟,代表的是我父亲至高无上的、不可撼动的荣耀。尤其是我那曾经横眉冷眼、从来没有来过我家的奶奶,在我弟弟出生没多久后,竟然左手拎着一只羽毛洁白如雪、眼睛黑得炯炯有神的老母鸡,右手拎着一只油光蹭亮的火腿来看望我母亲,低声下气求我母亲原谅她过去的种种,并承诺会帮我母亲带这个孙子,弥补之前她没有带我这个孙女的“缺憾”。
母亲根本不吃她这套。这回终于轮到我母亲横眉冷眼了,让她带着那些东西滚出去:“你少给我在这里假情假义。以前你不帮我带孩子,还羞辱我、欺负我,今天你还想让我把孩子给你,你倒是在做青天大白梦,你拿这些东西就想让过去一笔勾销?你骂过的话你做的恶事你自己是不是忘了?我给你记一辈子!我走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你就当你这个儿子死了,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们,带着你的这些烂东西给我滚出去。”
若不是我弟弟,上面这样的情节,恐怕我母亲做梦都不敢这样做。但它确实变成现实了。奶奶又拎着那只咯咯叫的老母鸡和那只大火腿失落地离开了。
虽然我母亲还是因为弟弟调皮捣蛋、不爱学习等原因会狠狠揍他,但我知道,她是那么爱他。甚至比父亲爱得还要深,还要纯粹。所以自从有了弟弟,母亲在说我笨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间带上弟弟的聪明。母亲在数落我性格孤僻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间带上弟弟的活泼。母亲在指责我没有把事情做好时,总是在不经意间带上弟弟的认真能干。母亲在谩骂我以后不会有出息的时候,总是不经意间带上弟弟肯定能成大业的未来。母亲在揍我指责我不省心的时候,总是不经意间带上弟弟的乖巧懂事。
甚至我的父亲,跟母亲谈论关于我的事情,他就算指着我看着我,却总是不经意间口误说成:你儿子怎样怎样,你儿子如何如何。
每每听到这里,我不反驳,也不出声,默默听完他们的对话,默默盯着那早已用记号笔写在心里、大大的“重男”两个字。
我端详着这两个字,在别人看不到的内心角落,偷偷加上了“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