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了上面几小节的读者想必可以看出,我对父母,尤其是母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一方面,父母为了让我们今天能走到这里,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打我幼时有记忆起,母亲就已经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当我从家里抽屉的相册里翻出母亲年轻时非常时髦的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那个天天指着我骂着最恶毒的话、拿着家伙狠狠揍我的母亲。但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能在模具店里多抛光一个模具,她把卷卷的长发剪成了男人婆模样。为了能攒下更多的钱花在我们身上,她也从来不用化妆品,最多在秋冬季节比较干燥的时候用几块钱一包的宝宝霜,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当我和弟弟都开始上班赚钱能养活自己后,她去年才把自己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一次性补齐。我问她为什么之前没有每个月按时交。她大笑一声:“你以为钱禁得起花?一边是你在上大学,要花很多钱。一边是你弟弟在上小学,也要花很多钱。你们两个只出不进,要把你们养活我们都累得慌。我们平常吃都舍不得吃舍不穿,哪里来的钱给自己买社保。”
在我上大学后,偶尔去他们的店里,看到处于昏暗灯光下的小店,他们围着围裙,防止羊毛磨头转动起来飞尘弄脏他们的衣服。脸和围裙一样黑,虽然戴了口罩,但口罩上面那部分的脸被飞尘弄得脏兮兮、黑布隆冬的。在台灯的强光下,对着模具一点点、一点点处理着划痕。通常等到了饭点,他们把台灯关了,要坐在凳子上等个一两分钟,才能慢慢适应没了强光后昏暗的小店。
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吃饭也在店里吃。我跟弟弟不在的时候,他们的小桌上通常只有两三个菜,这几个菜基本都是随便蒸炒一下就行:蒸蛋、煮毛豆、炒青菜、炒芹菜、丝瓜汤、紫菜汤这类。鲜少有肉,因为肉做起来太费时间,会占据母亲做活儿的时间,影响他们赚更多的钱。有时候甚至忙得连简单蒸炒都来不及,就常常伴着腌黄瓜、咸鸭蛋、榨菜就把饭吃下去了。
由于长时间用油石来磨模具中凹凸不平的地方,油石磨擦时就会产生黑黑的水,这些水长此以往积累、渗透在父母的手上的皮肤、指甲中,尤其是父亲右手的指甲,除了小手指稍微好点,其他几个手指的指甲都黑黢黢的,能清楚地看到指甲很深处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污,像是刚去挖了黑煤没有洗手一样。以前跟父亲一起出去,尤其是一起去吃席,当父亲伸出黑黢黢的手去夹大块的肉,又用那只黑黢黢的手拿着肉啃着吃着,我总觉得大家都在暗戳戳地看着父亲那只手,总觉得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认为父亲吃饭没有洗手,竟然用这么脏的手吃饭。总觉得大家私下里肯定会嫌弃被父亲夹过的菜。每每想到这里,我看着父亲那只手由于拿着肥肉显得又油又黑又脏,我便自卑得不得了,我真希望他能用左手夹菜吃饭,或者套个手套来吃席。
一看到别人浓妆艳抹、穿着时髦的爸妈,又看看我那穿着粗布短衣男人婆般的母亲,皮肤、指甲里满是洗不掉黑色油污的父亲,我便觉得难堪,便觉得难为情。但看到他们始终在那昏暗的店里呆了大半辈子,甚至连年三十、年初一别人都放假了,他们还继续开门在坚持干活,看到他们抬起黑乎乎的脸,在台灯的强光下,能清楚看到睫毛、眉毛、额前鬓发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飞灰时,我又觉得他们可怜,替他们觉得难过,替自己曾经因为他们的“土气”“穷酸”有过羞耻、自卑的种种情绪而感到后悔和自责。
另一方面,我也始终走不出过去那些不好的记忆。
我清楚的记得,在我中考考了全校前十后,父母想以我学习好作为谈判筹码,跟我们年段长谈让我免费读高中的事情。我们学校由于设置了初中部和高中部,所以父母想着学校为了能挽留学习更好的人不去市里数一数二的高中,为了让他们能继续留在这个学校,肯定会给一些考高分的学生优惠政策。于是那天,母亲就让我带着父亲去找年段长。年段长跟父亲是一个村的,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位年段长还是我父亲很远房的一个亲戚。最开始他们跟我说,父亲要找这位远房亲戚进行感谢,感谢这三年对我的照顾,让我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
我兴致高昂地带着父亲去找年段长,在单独的办公室里,我跟父亲并排坐在凳子上,年段长坐在我们面前。年段长生动地讲着我的学习、我的特长、我在学校里的一些表现,甚至连我写的哪篇作文里哪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都一一描述。父亲看起来心不在焉附和着,频频微笑和点头。说到后面,两人实在无话可说了,父亲才开始进入正题:“罗段长,你看我女儿要是还读这里的高中的话,是不是有什么优惠?毕竟她这次考得还不错。”
“那当然是有的,我们有设置一个奖金学,这个奖学金有二千块。而且别人读这所高中学费要五千多一个学期,这考得好的只要四千多一个学期。”年段长压灭了烟,看着我们。
“能不能你去跟学校说说,让我女儿免费读?你看我们是远房亲戚,刚才谈话也这么投机,我们也好不容易来一次,想着看看能不能拜托你给我们争取更多的优惠?”父亲尴尬地笑着,哀求着年段长。此时我的脸已经刷得变惨白,因为在来之前,我绝不会想到父母要跟年段长来祈求让我免费读书,还让我亲自带着父亲来谈。
“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年段长看看我,又看看我父亲。毕竟在学校的这三年,他从未听闻过我读不起书这种事。何况我们班主任前不久还来我们宽敞明亮的新家家访。因为有了弟弟,原先的商品房住不下了,换了一个更大的新房,母亲那个时候也未向班主任透露过任何读不起书的信息。
“是的,读不起了!”父亲又尴尬地笑着,这次的笑声显得又大又干。他抽出一根香烟递给年段长。年段长摆摆手。
“我也决定不了这种事,免费读应该是不可能的,毕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人有过这个特殊的待遇。不过我可以尽可能给你们去争取一点别的优惠。”
“那好的,好的,那要谢谢罗段长了。最好嘛,能免费读,毕竟我家里现在要养两个小孩,确实比较吃力了。而且她成绩好,成绩好按我们以前那个年代,就可以通融通融免费读了。”父亲对年段长点头哈腰,还是希望他能帮我们去争取免费读高中这个事。
“要是家里有困难,那我能帮的肯定是会帮的。而且她读书真的不错,读不起你也要想办法给她读的,就算借钱也要借的。”年段长意味深长看着我们。
“是是是,那肯定是。”父亲边说边站起来:“那这件事就拜托年段长了,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先回家了。”父亲和我一起从办公室里退出来,我看到外面晴空万里,正值夏季最炎热的午后时辰,真是奇怪,在办公室里的那一会儿功夫,我竟觉得暗无天日。
父亲和我走在学校外面的一座桥上,走过这座桥,再走二十分钟,我们便可以去公交站牌坐公交车。父亲一路上显得如释重负,不停跟我说年段长一定会帮我们,还说因为他们要养两个孩子,又刚买了个大房子,又背了很多债务,没有办法负担这么多了,弟弟又到了到处要花钱的年龄......平常几乎没怎么和我说过话的父亲,那一天一直在跟我讲述家里的经济情况已经无法让我读上高中了,已经没有办法承担两个孩子的学费了。
我羞愧极了,我愤怒极了,我委屈极了,我感到丢脸极了。为什么读书好就要被当作谈判的筹码,把我卷进他们这场因为有了弟弟的“经济危机”?难道读书好就要活该被拉出去示众,把尊严践踏到地上让别人低看一眼吗?那个时候的我正值青春期,对自尊的敏感度极高。我觉得这次找年段长谈论免费读书的事,让我颜面尽失、尊严扫地,而父亲还笑呵呵、低声下气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别人说出“读不起了”这几个伤极了我自尊心的话语。
父亲继续说着,我只觉得头上烈日当空、烈焰纹身。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我的眼睛流下了一行又一行的泪。我冲着喋喋不休的父亲大喊:“读不起了!你说读不起了!那你为什么生得起!你生不起就不要生啊!你生不起养不起,你生什么儿子!!!”汽车呼呼从我们耳畔开过,我的难过无助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带到远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使我走了十几年,依然没有追上那一天的情绪,依然无法把它甩在身后重新出发。
父亲和我缄默不语,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我总想着,要是父母没有生弟弟,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们还需要这么辛苦吗?还需要日夜不停地低着头弯着腰,在刺眼的台灯下打磨着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模具吗?还需要三百六十五天不休不停地上着班只为了赚更多钱吗?
那我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如果没有那次让我觉得难堪至极,甚至产生了抵触学习的谈话,我现在又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我的母亲没有这么“专制”,想要处处安排我的工作,安排我的婚姻,安排我的生活,我会活得更洒脱吗?我会活得更幸福吗?我会活得更自我吗?
每当我想起那个曾经让父母觉得无比荣光的弟弟,算命先生说他将来一定能当大官,父母寄予厚望,走到哪儿都不忘告诉别人他们的儿子“以后要当大官”,他想要什么总能轻易得到,父母一定会尽力满足他。但现在,他一事无成,甚至连高中都没有考上,整天沉迷于打电子游戏,在父亲的介绍下只能去做了模具学徒工。他对自己的人生是否有遗憾呢?他又要怎么度过他剩下的人生呢?他是不是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曾为降生在这个父母整天灰头土脸、皮肤手上都是油污的家庭而感到羞耻呢?
当我走进父母那个已经干了三十年的模具店,他们抬起纵横的皱纹里都落满了飞尘的脸,厚厚的廉价老花镜下,已看不到他们眼睛里的光,脏兮兮、黑黢黢的手上还拿着油石用力磨着模具,桌上依然只放着冷掉的几盘炒菜,还有一瓶吃了一半、盖子上也同样落满了灰尘的酱瓜。
他们还是这样努力赚着钱,似乎从未流露过“真后悔生了两个孩子啊,要是没有他们,我们现在肯定生活得很舒服,不用每天起早贪黑上班,早就退休享福了”这样的想法。
可我,却还困在那个夏日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