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则热点深有感触。不少人发现爷爷奶奶辈看似平静幸福了一辈子的婚姻,其实都是演出来的,私底下早就希望把对方置于死地,要是杀人不犯法的话,估计他们早就把对方用老鼠药给毒死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我的外公外婆,就是这样表演给我看的。
在外婆的慢性病发展了二十多年,已经到了各器官衰竭无药可治的阶段,那个时候我正在上大学。母亲为了在外婆去世前让她尽可能吃好睡好,便让那是正在放暑假的我隔三差五去给外婆送甲鱼、鳗鱼、黄鳝、牛奶等能补身体的食材。每次母亲都会买两份,让我去给外公外婆送去。
由于我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跑一趟,每跑一趟就会带去很多新鲜食材,以我对外公外婆食量的了解,每次带去的食材他们两个人一个礼拜都吃不了一份。又由于我小舅舅家住在外公外婆的隔壁,平常母亲不送去东西的时候,听说都是小舅妈给两位老人盛点饭吃。还由于,在以前,母亲每次提到外公外婆、小舅舅小舅妈两户人家经常会笼统地冠以“他们”这个称呼,这次她让我送去的时候,也是说“给他们每个一份”。于是不知怎的,我便以为母亲每次让我带的两份东西,一份是给外公外婆的,一份是给小舅妈小舅舅的。给小舅妈小舅舅的那份一来是为了感谢他们平时照顾二老,二来是这些新鲜的食材要杀要宰要清理,我觉得外公外婆老老垂矣,母亲肯定是想拜托小舅妈一起给老人那份处理一下。
于是我便这样送了整整一个暑假。等我送完最后一次,马上就要上学去了,母亲笑盈盈问我:“你每次去,外公有帮外婆把她那份也杀了吗?”
我简直二丈摸不到头脑:“什么?为什么外公要帮外婆杀?他俩不是一份吗?”
母亲的笑容凝固,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什么一份?我不是让你把两份给他们吗?”
“对啊!我给了他们啊!你说一个一份,不就是小舅舅小舅妈一户一份,外公外婆一户一份?”
“什么一户一份!我说的是一人一份!你难道没看出来你外公外婆早就分家了吗?从你刚出生没多久,他们就分家了,都是各吃各的了!你什么眼力劲?你瞎吗?亏你还是你外公外婆带大的!”母亲咆哮着,拍着桌子。
虽然我知道这祸闯大了,每次我过去送这些东西,外公在里屋,我都在外屋跟外婆大声说着:“我妈说了,你跟小舅舅一人一份,到时候让小舅舅帮你杀。”我一想到这个上演了无数遍的场景便觉得后背发凉,可怜的外公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但又不好意思来直接问我,只能心里暗自揣测母亲是不是对他有意见所以不给他送这些东西,让他只能吃青菜叶子。但我实在不知道外公外婆分家这个事。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外婆家,也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亲眼看到他俩分家。甚至他们连争吵也没有争吵过一次。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外婆虽然谈不上相敬如宾,但也绝对称得上协作互助的典型夫妻模板。每次到了傍晚,是我最期待的时光。外婆提前把小桌子搬到门口的水泥院子中,为了降暑,她会从院子里的水井里拎上好几桶水泼在地上。等泼完水过不了多久,外公那标志性的咳嗽声就会出现在弄堂里,他推着满满一个三轮车的纸板、塑料归来。他先把手、把脸洗干净,这空档时间,外婆就会端上我最爱吃的酱油蒸蛋、肉松皮蛋、鳕鱼片、鸡鸭肉等饭菜。外公啧着廉价烧酒,一边吃一边逗我笑,外婆也跟着一起扑哧扑哧笑出来。
这怎么可能分家?怎么可能在我刚出生没多久就分家了?他们明明那么好,明明还一起有说有笑吃饭!
等吃完饭,外婆便会帮着外公把三轮车上的废旧纸板、塑料瓶归类整理好,两个人抬着厚厚的纸板,把这些纸板垒到废弃的羊圈里。然后外婆去喂猪,外公去喂鸭和鸡。等各自喂完,外公往往把竹条都摊在堂屋里,蹲在地上开始继续编篾席。外婆则在侧屋,有时候是从工厂领来的一蛇皮袋纽扣需要挑拣,有时候是一蛇皮袋圆珠笔需要组装,有时候是一蛇皮袋的电线,需要把里面的铜丝剥离出来。我帮不上外公那技术活儿,往往在侧屋和外婆一起理着纽扣或者抽着铜丝。虽然在干活期间各自没有过多的沟通,但那时,这样静谧的生活,让时间走得很慢,让我觉得亲切且美好。
有一次,外公在削竹条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小段竹片插进了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盖里。指甲盖外面仅留很小的一个角儿可以用工具把竹片夹出来。外公用左手拿着钳子想要钳出竹片,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于是他赶紧跑到侧屋让外婆帮他。外婆用钳子夹了几次也没夹出来,便去找了尖头剪刀,才把这竹片夹住来。夹完后外婆还给外公包扎了手指。虽然期间没有表露出恩恩爱爱,但也绝对不像是两个分家已久、互不理睬对方的夫妻!
还有一次,外公刚刚孵了一大窝小鸭,在屋檐下放了好几个篾篮,把小鸭子放在篾篮里防止它们跑得到处都是。那一天凌晨忽然天气大变,风呼啸着拍打着已经老旧的窗户,倾盆大雨瞬间落下,砸在瓦片上发出巨大声响,又和着沉闷的雷声,仿佛一个拆迁队正在屋顶上要把整个房子拆了。外公起身,害怕那几篮小鸭在屋檐下还能淋到雨,便急匆匆把外婆叫醒,让她一起去抬篮子,把小鸭子赶紧抬到里屋。外婆没有犹豫也没有抱怨立马起身,和外公一起下楼。我看到他们在漆黑的夜里,闪电划过门口,照出他们的模样。他们左右两边抬着篾篮,把吓得叽叽喳喳叫得乱响的鸭子安顿在屋里,然后各自抖了抖雨披上的水,又转身上楼继续沉睡。
虽然自我有记忆起,外公外婆一直都是分床睡,但我那时候见过大部分老一辈的夫妻都是分床而睡,我丝毫没觉得外公外婆这样有什么奇怪,甚至更不会想到他们早已分家。
我回忆起每年过年前,外公外婆总有一天会在凌晨两三点就起床,一起和杀猪的屠夫来猪圈挑选被宰的小猪,一起帮屠夫把鼻子上穿着铁钩、发出尖利凄惨叫声、死命拖着身体往后逃的小猪拖到水井旁,一起把小猪绑在长板凳上,一起看着小猪被宰杀。等宰完小猪,卖完猪肉,外婆开始把那些不要的肥肉熬猪油,外公把接在一个大脸盆里鲜猪血准备做成块状。
我回忆起每年水稻成熟时,外公和外婆一起在田埂里割稻。外婆割得慢,外公那边割完,又回过头来帮外婆把剩下的都割了。水稻变成稻谷,装进一麻袋一麻袋的蛇皮袋里,外公把它们一袋袋扛上三轮车,每天若是不下雨,便把稻谷倒在长长的水泥路上晒。等晒得差不多了,外公外婆又会在有人拉着碾米机来村口的时候,赶紧把稻谷变成大米。他俩又一起把一袋袋米扛上三轮车运回家。
我回忆起每年过年的时候,外公外婆家里挤满了人,外婆在灶台里拼命做着菜,外公在外面摆着圆桌,收拾出各条长板凳、很多碗筷。所有人都对着他们恭贺新年,他们笑着,高声招呼着每个客人。
这怎么可能是早就分家的夫妻?
“别说分家了,他们早就相互不往来了!”母亲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他们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吵架,天天吵,在我小时候,不仅吵架,还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们很早就相互分清楚了,你外婆烧的饭菜绝对不会给你外公吃,你外公那个时候不会烧菜,吃腌菜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也能喝半碗烧酒。钱也分得清清楚楚,谁赚的钱就归谁管。有一段时间,你外婆还狠心让你外公不准用灶台呢,你外公没办法,就买了一个很小的电饭煲。”
我诧异地看着母亲,又诧异地回味着过去在脑海中关于外公外婆的点点滴滴,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回忆都拼凑起来,也始终没有拼凑出两个“互不理睬、深仇大恨、不理彼此”的分家夫妻。
“就你眼瞎,你跟你爸一模一样,不会观察,没眼力劲,干什么事都没脑子......”母亲继续骂着我,但我此刻丝毫不为母亲的骂声所困扰,困扰我的反而是这么多年关于外公外婆的“虚假”记忆。
原来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公外婆,竟会为了我,表演出这一场丝毫没有破绽的、白头偕老的“幸福婚姻”。
原来,在这假象之中,他们裹着不幸福的婚姻,为我的童年留下了幸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