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传来巨大的轰响,一个身影愤怒地踹着堆满垃圾的铁桶,嘴里唠叨着听不懂的抱怨。
是阿九。
也就只有垃圾桶能让他欺负了。
然而连这点发泄也被路过的水牛巡警打断,在对方来得及下车前,阿九已经落荒而逃。
他默默地穿越人群,脸上是麻木般的呆滞,感觉自己像是个孤魂野鬼,这世界上没有人在意他,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忽然他感到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远远抬头看去,街对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麝牛小孩。
孩子顶着袖珍牛角,穿着印了卡通画的连体童装,应该是在等什么人。两人目光相对,小孩笑着朝他挥手。
阿九赶紧也挥手打招呼,脸上又挂起了微笑。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进附近的糖果店,很少有人对他笑——不带嘲讽的笑,干净得就像冰原上的初雪,他必须回以足够的尊重。
“这个装了盒子的棒棒糖多少钱?”
“十块。”
“这么贵……”十块抵得上阿九两顿饭了。
“要不要吧你。”
阿九搓了搓毛茸茸的爪手,咬咬牙:“就它了。”
礼物还是贵点才能展示诚意。
再次回到街上,小孩依旧站在那里,阿九拖着瘸腿走了过去,慢慢蹲下来把盒子塞到孩子手中。
“你好啊,我叫阿九,给你的。”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哇,好漂亮的糖果,谢谢哥哥!我叫科奇。”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科奇?”
“等我妈妈。”小孩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装,糖果的清香瞬间弥漫在空气中。
“那咱们算是朋友咯?”阿九笑得更开心了,跟人平等交流的感觉真好,尽管对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嗯!我们是朋友啦!”
这时远处有个女人急匆匆走了过来,头上的牛角因为慌乱而微微低伏,那是麝牛警惕起来的标志。
“科奇你在跟谁说话?!赶紧过来!”女人气急败坏地赶到,一把拍掉孩子手里的糖果。
“妈妈!这是阿九哥哥的糖果!”
“说过多少次了别拿陌生人的东西,跟我回家!”
“阿九哥哥是好人!”
“什么好人,那是个废物,宝宝,不是正常人!”
威城谁不知道瘸子阿九的名号,谁不知道他是个废物——从身体到身份,就跟当年未庄的人都知道阿Q是个神经病一样。
母子俩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留下阿九尴尬地蹲在原地,他甚至没机会解释一句。
花了十块钱买来的礼物,此刻静静躺在尘埃里,肆意嘲笑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
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糖果。
阿九缓缓捡起那份花了重金的礼物,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苦笑着塞进嘴里。
甜,真甜。
可是为什么会流泪呢?第一次尝到这么甜的东西,还这么贵,他该开心才对。
对的,要开心啊。
阿九起身,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伸手扯住两边的嘴角,用尽全力拉出一个笑来,白森森的獠牙暴露在空气里,颇有些神经质的味道。
他在笑,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心理学上认为,一个长期被压抑的人格,会变得失能,简单来说就是疯掉。
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太阳由东向西,表针由高到低,车辆化作城市里的湍流奔涌,像是无数光线交织,时间记录下一切或鲜活或无聊的景象。
该来的总会来的,对吧?
那轮永远挂在天边的火球,迎来了今年最后的夕阳,这之后,将是长达半年的黑暗。
极夜,要来了。
阿九漫无目的地在车水马龙中游走了一天,直到日轮西沉,直到灯火初上,他无处可去,只能面无表情地登上末班车回家。
坐在过道另一侧的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狮子,此刻他正油腻地搭讪旁边的兔子女孩,不时动手动脚。
前后座显然也是他的狐朋狗友,女孩被逼到了座椅的角落里,退无可退,只能低着头瑟瑟发抖,看得出她已经要吓哭了。
忽然,她将目光投向了刚上车的阿九。
末班车里本就没几个人,她只能向这个看起来高大善良的年轻人求助,狮子的爪已经伸向了她的衣领。
那闪着泪光的眼睛真的让人看了心碎,她几乎是在祈求,希望阿九能带她走,她不想就这样被糟蹋。
别看我……求你了别看我……我只是个废物,我只想安安心心回家,我帮不了你。
阿九艰难地躲过那对眸子,咬着牙不让自己回头。
“姑娘你的身材真不错,要不要陪哥几个去喝点酒啊,放心,哥不差酒钱。”
“叔叔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呜呜呜呜……放我下车吧……我把钱都给你……”
阿九只觉得浑身在颤栗,血管里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他木然地望向窗外,却什么也看不见,满脑子都是女孩的哭声。
真蠢真蠢!为什么要哭呢,哭能解决问题么?哭能摆平的话我也跟着你哭一哭了!
为什么要看我,我就是个没用的瘸子而已!
我无数次被人凌辱的时候,你们谁又对我伸出过手?!说不定那些嘲笑的人群里就有你这个蠢姑娘!
无所谓的,无所谓的,反正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自己要一个人坐末班车能怪谁?
我身上还留着早上的伤,不想再被当成人肉沙包,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忍一忍便到家了,谁家的姑娘谁去负责。
“X你X的老东西,不想死就把你的脏手拿开!还有他妈的司机,给老子停车!”
惊雷般的声音响起在车厢里,吓得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驯鹿司机急踩刹车,中年狮子一个不稳撞在了前座靠背上。
他惊讶地扭头,所见是一张狰狞怒目的脸,那家伙瞳孔缩得像是一根针,全身都炸毛了,锋利的獠牙呲起,牙龈鲜红如血。
是阿九。
“他奶奶的,你说什么?!”狮子不可置信地骂了起来。
“不想死……就把你的手拿开……”阿九再次重复,可惜怒气槽已经在刚刚爆完了,这些话说出来变得颤抖而怯懦。
“我X你X的,哪来的野种在这充英雄,坏老子雅兴!”狮子放开女孩猛然暴起,只一瞬间便将阿九摁死在车玻璃上。
原本藏在指缝里的长爪尽数弹出,缓缓刺进阿九的皮毛,血像是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其他几个同伙也围了上来。
阿九哪还有力气反抗,腿早就在打哆嗦了,但嘴里依旧在嘶嘶嘶地哈气:“打,继续打,我别的没有,就是抗揍!”
“X你X的,抗揍是吧?!”
车厢里响起拳脚碰撞的闷声,阿九咬着牙默默承受,一拳,两拳,三拳,四拳……
他在无数次挨揍中唯一学会的,就是默数对方的连击,抗不抗揍不知道,但对疼痛耐受倒是真的。
基督说世人出生便带着原罪,它们分别是: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也称“七宗罪”。
但上帝不会告诉你,弱小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原罪,弱者不会堕入地狱,因为他们生来就在地狱。
人间即地狱。
“糟了,他X的,警察!”有人在混乱中惊呼。
大概是阿九那张被压平在玻璃上呲牙咧嘴的脸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一辆闪着灯的警车靠了过来。
这伙人显然是惯犯,根本不带犹豫,奔向敞开的后门,夺路而逃。
阿九狼狈地靠在座椅上,伸手一抹,脸上全是血,他再去看那兔子姑娘,一颗心慢慢沉到了底。
那女孩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了车厢,对外面的警察哭诉着什么,梨花带泪。
水牛警察似乎了解了情况,看了一眼空旷的车厢,冲上来扯起阿九和司机,亮出了手铐:
“你们涉嫌骚扰女性,跟我们走一趟!”
阿九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去看车外的女孩,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