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当日中宫身怀双生子,自然腹大如斗而异于常人,如何躲得过御殿诸多嫔御的眼色?”沢儿听罢,连连点头,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当即问出来。
我早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故而从容回答道:“关乎此事,唯独中宫与肃帝二人知晓而已。余者,但凡有流传出谣言者,皆被肃帝严惩不贷,故而余下的皆是谨慎闭口之人。至于彼时的林丽人,若非一力偏向于中宫一党而有机会打探得知中宫身怀双生子的消息,只怕她也会因此而遭受牵连。可惜的是,碍于麟德二年腊月廿八寅初发生的月食天象,她再次遭到肃帝冷落。彼时,御殿之内传出一则流言蜚语,一味称林丽人系九尾狐转世而来,如今为着月食,妖法大减,故而肃帝一时挣脱了迷惑,恢复了神志。此言倒是与之前申姬所言对上了号。”
“难不成婉长贵妃当真系九尾狐转世?”凝眉仔细而深刻地思忖了半刻,沢儿到底探近了头,凝重肃穆道,语气格外正经。
我不由得失笑起来,摇摇头,细细解释道:“若她当真系九尾狐转世,身负迷惑凡人神志的妖法,如何会有遭受冷落与污蔑之时?大可借着妖法尽数将肃帝之宠纳入囊中,又怎会有遭受禁足之时?所谓的谣言不过系她人嫉恨之时的污蔑罢了。一如当日的湘贵妃,正为无上的舞乐才情与绝世的容貌,这才为前朝大臣、御殿所有嫔御所不容,继而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说到香消玉殒,陆氏亦算得上苦命人一个。为了争宠,求得荣华富贵,竟听从琅贵妃之令,一味地欺上瞒下,借假孕来谋夺肃帝的盛宠。”沢儿语气不免惋惜起来,随即继续道:“除却嫔御,当今陛下尚未登基之时,亦算得上苦命了。好在今时今日苦尽甘来,成为天下百姓之君,在权力的最高峰叱咤风云。”
我点点头,“多亏他遇见了婉嫔。若非婉长贵妃后来的一力扶持,只怕当今陛下的遭遇不会如此顺利。故而当今陛下对于婉长贵妃如此爱戴,追根究底,是有一份源头的。”
“对了,姑姑”沢儿忽而郑重其事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味道:“依你的讲述,当日中宫如何有胆量将恭成殿下如同犯人一般幽禁在凤凰殿?难不成肃帝当真如此昏聩,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两个“当真”,极尽疑惑之情。
听罢如此猜测,我失笑起来,直言道:“肃帝纵非一代圣君,亦算得上一代明君,如何会这般昏庸糊涂?他不过是在等着一个绝好的机会罢了。其实,御殿之内的御诏、遗诏传出之后,曾有一则流言:恭成殿下本就是肃帝最中意的储君之选。不论其生母乃云华贵妃曲泽,亦有养母林丽人之缘故。”
“那他为何接二连三册立其他皇子为太子入主睿成宫?为何不自一开始便册封当今陛下为太子?”沢儿紧接着问道。
“你这话问得极是。然则你需明白,但凡入主睿成宫的皇子,皆有一定的命数。一则,真贵嫔后来诞下广孝法师亲口预言的命格贵重之子,再者申嫔诞下的孩子亦有命格贵重之意,故而当今陛下论及身份与天命,倒显得不那么自然重要了,乃至于堪称无足轻重。可论起性命,却是他最为长寿,不似穆懿文太子与穆惠庄太子那般短命,这才有幸一力夺得了龙椅之位,顺利登基。而穆懿文太子与穆惠庄太子短命之故、薨逝之因可就说来话长了。你且听我一一仔细道来。”面对她格外好奇的眼神,我一时起了几分兴致,细细解释起来,为她解惑。
“如此说来,姑姑,我想问一句,当日申嫔如何身怀六甲而遭到禁足?不过一把焦尾琴罢了,如何比得上她腹中的皇嗣重要?肃帝再如何昏聩,到底明白兹事体大一词。一把琴,如何比得上皇嗣要紧?再者,当日琅贵妃亲口所言“琴在人在”一句,又当如何解释?桩桩件件皆落在了焦尾琴上,难道说,这把琴当真如此重要?”沢儿眉宇之间的困惑如同一团乌漆麻黑的密云,一句句问出了我给不出解释的问题。
我哀哀叹一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只怕婉长贵妃本人亦解释不了。你暂且仔细听我把接下来的事讲清楚。或许,等听完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这一个个谜团的答案。”
沢儿这才安静如哑,认真地听我讲述起后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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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至一弯清泉前,清水泠泠,涟漪微荡,丝丝凉意湿气扑面而来,令人焕然清醒。一旁曲径通幽处,乃一座嶙峋假山,变幻多端,兼之深洞奇多,犹如魑魅魍魉伸来枯枝黑臂。灰褐枝蔓拇指粗细,如九龙缭绕般四处蔓延,更如慈母怀抱稚子,紧得几乎将假山尽数包围,只突兀空出一条羊肠小道。顺嵌碎子鹅卵白石阶梯踱步而上,直达亭前。
匾额嵌有“茧凰亭”三字,亦绕上枝蔓,垂下数串淡蓝花序,几乎将匾额遮住十分之六、七。掀开串彩蝶紫色锦珠帘入内,亭中朱漆高柱,围一圈杨妃榻,榻上镂刻万和同春图案,铺蔷薇紫织金云锦并粟玉芯苏绣夹纱软枕。窗棂镂刻福寿双全图案,窗外爬满枝蔓,交相辉映下,颇雅致尊贵。此乃皇帝特命人修建,以便中宫有孕时赏景玩乐。
“娘娘,走了这般久,您不觉腿酸,小皇子亦该累了,咱们回宫歇歇吧,让黄芩好好给您捶捶腿。这会子只怕鲈鱼羹、砂仁甘草鲫鱼皆烹煮好了。”伺候中宫安然卧于杨妃榻上,汐霞一脸关切道,服侍中宫脱下锦鞋,轻揉玉足。
我亦落座石凳,关怀道:“眼下临近产期,娘娘可一定得留心。”
“天天吃鱼,当真腻味了。”歪在半榻上,中宫方舒一气,闻言,微微蹙眉,露出腻烦神色。
沉霁取来云锦薄被,体贴盖在中宫身上,“可李御医说了,多吃鱼对小太子——”
中宫轻悠悠撇了她一眼,她不慌不忙笑吟吟改口道:“对小皇子有好处,将来定会聪颖过人。”
赤金并蒂牡丹修翅玉凤口中所衔的金碎珠亦在晃动着,于耳廓旁闪出一道如龙泉、太阿的光芒,锐利锋利,“太子乃储君,立谁取决于陛下,属朝堂之事。古训云:御殿不得干政。何况纵观本朝历代,太子向来立贤,本宫即便诞下皇子,未必定会被立为东宫。御殿人多眼杂,叫人听见了还当陛下早已定好。若被扣上假传圣旨之名,届时连本宫亦保不了你。”话虽如此,她语气却如春日暖玉,碧波和煦,面上笑意盈盈,眼神更得意,连眼角亦有明辉漆亮如金砖的自豪。
沉霁喏喏,嘴角笑意止不住,眉梢愈加飞扬。
中宫左手肘压着苏绣夹纱软枕,含着笑意问我道:“不过妹妹,你说本宫此胎所诞若为皇子,兼嫡子身份,陛下会否即刻——”言论间,意味深长瞧我一眼,目光飞向睿成宫的方位,接过汐霞手中一盅罐煨山鸡丝燕窝,细细舀了一勺入口。
汐霞揉着一只包裹着云锦白袜的细足,力道适中,熟练至极。
我不慌不忙啜饮一口,放下茶盏,馨香满怀,出言道:“娘娘有孕始,陛下一则安胎补品流水般赏赐下来,二则大赦天下以祈福,并修建茧凰亭供娘娘玩乐,三则特命李御医、汤御医时刻跟随照料。仅此三者便可见陛下极看重此胎。兼娘娘现下恩宠,纵使诞下帝姬,陛下亦会爱如珍宝。然则,小皇子未必会成为东宫不二人选。”言毕,我深深看中宫一眼。
闻得此言,她手中之匙微微轻晃,险些洒出。
“怎会!”沉霁惊讶叫起。
中宫立马横一眼,示意我继续。
“朝中大臣上谏立储君,历来只立长、立贤与立嫡三种。论年岁,娘娘此胎纵诞下皇子,亦位列次子。若不好生请剥削鸿儒教导着,便只剩嫡子名号。”言止于此,我心下不禁担忧起稚奴的将来,面上终究一派恬淡春光。
“难道陛下对嫡子——”中宫微微皱起眉头,凝视护甲上的红宝石牡丹,片片杂红,似血迹般。
“嫡子血统高贵,陛下固然看重,然则纵观历代,皇子入主睿成宫前,皆受赞才德兼备。”我特意咬牙强调“才德兼备”四字。
听罢,中宫静默无语,再无言语。
歇息片刻,出了亭子,我俩自另一相悖小道而往。
中宫的正红苏绣牡丹云锦鞋甫一踩上白石子路,假山后便跳出一只黄猫,通体泥黄,面目凶恶,利爪尖锐,碧绿双眼正幽幽盯着中宫。一小内御手捧金线绣七色凤凰祥云锦帕,跟随中宫身旁。此刻见状,不觉尖叫一声,锦帕零乱飞起,散落于地,连带后头几个小内侍亦跌倒在地,乱成一团。
我猛一见黄猫,大吃一惊之余,心下一沉,赶忙护住腹部,被倚华拉着,瞬间躲开。待瞪大双眼,便眼睁睁看着黄猫扑向中宫腹部,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胸腔亦为寒冬腊月尽数冰封起来,沉沉压下。中宫当即受惊昏倒,身子后倾,我顾不得自身胎像,忙与沉霁一同赶紧扶住。
那黄猫一见有机可乘,便撕裂地尖叫一声。趁宫人心惊胆颤之余,它迅疾伸出利爪,如鹰嘴般,格外锋利,直伸向中宫硕大的腹部。我纵与汐霞各伸出一手挡在前头,依旧被此猫钻了缝隙,愣是将护在中宫腹部的手臂并明黄宫装划出道道裂痕,血珠斑驳,始终赶不走,似在发泄无端怒气。
顾不得自己胎气大动,我使劲拉扯黄猫背脊,艰难之余,只觉轻薄的泥黄色皮毛下,肌理移位迅疾,颇为可怖。然,终无果,额上不禁冒出几滴冷汗,心下惶恐至极:若中宫身有不测、此胎不保,定牵连甚广。我亦无例外。
不远处,数位羽林卫闻声,终于赶来将黄猫抓住。我心下不住遗憾为时已晚——中宫下身裙摆渐渐被染成一大圈,继而向四周扩散开,身躯后倒,只叫人慌乱不堪。
我心中暗道:不行,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中宫此胎与我腹中之子!下半生的荣华可全寄托在这上头了!
汐霞小脸煞白,顾不得自己一条手臂亦血淋淋,急忙扶住中宫,血液亦于此时抹上宽袖,艳红如朱盖,仿若血肉碎片。
余光中,眼前闪过一道飘逸柔美的紫光,似是一匹深紫色的云锦裁剪出的宽袖抑或是披帛,不知系哪一位嫔御,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时闪过,只觉甚是突兀,然则我只留心中宫此胎能否保住,并无过多顾及。
内侍个个恐惧觳觫,皆腿软酥麻,瘫痪在地。
汐霞急得直吩咐,急忙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娘娘抬回宫去。娘娘要是有个好歹,你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言论间,竟一时踩到中宫裙摆,几乎跌倒,惊得羽林卫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若非我与沉霁眼疾手快,扶住中宫,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逼迫自己强行缓一口气,压下动荡不安的胎气,沉着脸,对羽林卫冷静吩咐道:“将黄猫带去给汤御医仔细瞧瞧,瞧完了另外找个地方处理掉。”一壁吩咐凌合赶紧将此事告知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