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达一行人在庄园以南一个小山丘的背面搭起帐篷,在上面撒了些枝叶作为伪装。
当天傍晚,他们接到了诺茨托人刻在石头上的消息——佣兵团大概会在翌日下午抵达,交易则会放在晚上进行。直到这时,维尔托才停止了焦虑的眺望,回到其他人身边。他们商议了一阵,决定轮流休息至第二天午后。
帕里斯躺在帐篷里,望着帐顶的红狮纹章,后脑勺枕着叠起的双臂,神色恍惚。
他对这次行动的信心其实没有他表现得这般充足,尽管确信他们会平安无事,但倘若没能救出那些俘虏和被囚禁的可怜人,先前的争执与谋划都会落空。
他开始思考计划中可能出现的漏洞。如果那两队佣兵执意等到第三队会合才进行交易怎么办?如果行动时漏下了一部分敌人,后续搜捕的队伍将重获自由的平民捉走怎么办?若是自己敌不过那么多人,那些可怜人的命运又当如何?还未发生的困难缠绕在他心头,竟令他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帕里斯恼火地侧过身,可他心中的烦忧仿佛颠倒了,进入了他的脑海。就在这一片紊乱中,帕里斯渐渐迷失了自我,沉沉睡去。
…………
约瑟夫小步跟在领队的佣兵身后,不敢抬头,只能透过他们的臂弯窥视前方的景象。远处的城堡越来越近,在夕阳下,它被阴影织成的线条撕开,让众人不禁噤声。
他双脚上起的水泡无时无刻不在呻吟,刺痛令他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停下,却担心背后锋利的刀刃,不得不继续向前。
在他旁边,那些与他一路走来的俘虏们身上散发着恶臭,衣衫褴褛,面色灰暗。每个人在一个月的不停赶路中都留下了伤痕——不仅在身体上,还在更难治愈的心灵上。
如约瑟夫一类的人原本还抱着只要安分劳作就能过上跟往常一样的日子的幻想,这场“旅行”却让他们再也提不起精神继续想象。
队伍停住了。约瑟夫没有去想原因,仅是暗自庆幸终于可以让自己赤裸的双脚休息一会。不久,远处过来了一支队伍,同样由佣兵押送,同样由大量衣衫褴褛的俘虏组成。空气中密布着汗渍、脓液与泥垢拧在一起特有的馊味。
“萨维斯他们还没到?”约瑟夫这队的最前方,麦卡锡按着剑柄走出,大声询问赶来的佣兵。
“没看见。”一个精瘦如鼠的佣兵回答。
麦卡锡皱皱眉头,让两队人马合并,继续等待。约瑟夫小心地张望,想找到维尔托的身影。可惜,眼前只有一批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和他们蓬头垢面的呆板脸庞,就算维尔托在其中,他应该也认不出。
垂暮的太阳落下,一轮几乎圆满的银月自东方升起。凉薄的月光没有给这片庄园带来任何暖意。约瑟夫伫立在原地,木讷地等候佣兵发令。有些俘虏竟然将头往肩膀上一偏,站着打起了瞌睡。
麦卡锡眉头紧锁,如果再等下去,规定的交货期限便到了。
其他佣兵也早就等得不耐烦,渴望尽快交差,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到常去的地方快活一宿。可他们不敢开口,无论心里怎样急躁,还是一个个点起火把,无声的痛骂中熬过这段时光。
终于,麦卡锡朝身后挥挥手,给出指令,叫他们继续向前。
佣兵们长舒一口气,其中一个人还说:“他们估计被黑袍子撞个正着,被干掉了。干嘛,又不是没发生过……”那人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麦卡锡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众所周知,麦卡锡出身于山地行者,对组织忠心耿耿,而“黑袍子”是平民对这种组织一切人员的蔑称,谁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个词,日后一定会被报复。
经过几名站岗的士兵,刚刚收工的奴隶们从佣兵和俘虏们身旁鱼贯而过,看见这帮人,脸上露出掺杂着同情与愉悦的复杂神情。整日劳动的汗水一把把洒在通往他们住所的泥泞小径上,被白日的余温迅速蒸干。
越往里,道路便越平整,黏稠湿滑的触感变作与不规则的石块相接的冰冷。
通过一座放下的吊桥,约瑟夫悄悄扬起头,望向自己今后工作的场所。对他这种从未见过城市或领主城堡的人来说,永夜庄园的城堡于神灵的居所无异。但他们哪里知道,在西侧不远处,就横卧着一座宏伟庞大的大型城市。
身着银白盔甲的肃穆骑士从内侧为他们打开了沉重的栅栏吊门,一个新世界在他们面前出现。
倘若这是神灵的居所,那么这位神灵一定是阴冷残暴的——寒冷的气息在空旷的门廊里盘旋,仅有几根蜜蜡制成的蜡烛提供光源;进入里面的房间,发暗的灰石地许久未有人清洗,两侧的墙因过于遥远被黑暗完全吞没;这里的天花板像纷争年代后流行的、营造神秘氛围的教堂天花板一般高不可及,幽深渺然。
踏着落满灰尘的地面,约瑟夫竟产生了回家的亲切感。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他立即将这种感觉埋藏在脑海深处。他又把头转向人群,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维尔托的脸庞,仍然没有结果。
忽然,他们开始往下走。狭窄的阶梯仅容一人通行,而在楼梯的尽头,站着一个面容不清的黑袍人和一些守卫的士兵,陡然增强的寒意让包括麦卡锡在内的一行人浑身发抖。
“阁下。”麦卡锡一改前态,朝黑衣人行上一礼,口中称道。其余佣兵亦是如此,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黑衣人。
黑衣人没有回应,高深莫测地守在楼梯口,放任他们经过。但约瑟夫经过他身边时,分明感受到了源自内心深处的寒栗与惶悚。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听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呻吟与哀嚎。
这座不知何人建造的古老城堡的楼梯设在地下。
环绕而上,众人来到古堡二层。已经有十几个人在这里等待。为首的男子穿着一件光滑的皮革外套,系着宽松修长的披风,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极为亲切和善。在这种笑容的安抚下,奴隶们更安静了,原本压抑的不安转变为无奈的默许与接受。
““洁白之羽”阁下,您怎么来了?”麦卡锡恭敬地问道。
被称作“洁白之羽”的中年男子好似无奈地笑道:“这几天教会的神职人员要在柯伊诺尔举行弥撒,我只好来凑个数。”他步伐轻盈地走到佣兵们身边,继续说:“看来我没白来,还有一部分人呢?”
麦卡锡面色凝重:“不知道,可能是在路上出了意外。”
男子偏过头,慢慢说道:“亨特,克劳伦尔,你们带一些人到庄园外候着,如果他们天亮前还没来,就组织更多人手去找。”他身后的两人立刻行动起来,下楼执行命令。
“好了,一点小意外。”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道弧度。即使那部分人真的被极其强大的敌人消灭了,也没有人会傻到为了几个俘虏与整个达斯公国的贵族作对,何况现在各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件事上。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剩下的士兵走上前,开始检查俘虏们的身体并询问他们的基本情况。公爵之所以要在与佣兵交易俘虏时派手下前来,并非是担心有外人来干涉,而是为了防范佣兵变卦或是带来的俘虏中有潜伏的间谍。
约瑟夫被检查的骑士盯得不自在,又被盘问了好几个问题,脚底的水泡又开始生疼,他开始向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明祈祷,祈求这一切赶快结束,好让自己与弟弟团聚。
众骑士汇报完情况,为首的男子又把手一挥,让他们分别领一队奴隶到庄园的住所,同时允许佣兵们离开。几分钟后,大厅中就只剩下他和麦卡锡两人。
“阁下,我什么时候能离开佣兵团?”麦卡锡急切地问。
“等首领回来再商量吧。”“洁白之羽”面露遗憾地说,“组织里的位置还有好些贵族子嗣等着,要插在他们前头,你需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在“光复战争”中脱离荒原旅客效忠达斯公爵的山地行者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吸纳了大量遗孤和贵族,不难想象,两者相处得并不融洽。
麦卡锡懊丧地离开了,留下“洁白之羽”一人,万籁俱寂。
忽然,好似揭开了一层薄纱,原本寒凉的圆月明亮了几分,通过窗户照进古堡,照在扑闪些许火星的壁炉上,照在两侧陈列的闪亮兵器上,照在“洁白之羽”身后刻着白桦树纹章的公爵宝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