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村的西侧有一块巨大的空地,从几栋矮房一路蔓延到夕阳脚下。矮人们“为夏天离去举行的道别宴会”(无论用什么语言翻译都极其拗口)就在这里举办。其实,北方的秋天来得很早,矮人一族只是循着南方的习惯将这一天划定为夏季的终点,并举行盛大的宴席举村欢庆。
温吞的余晖洒在一旁的石墙,席地而坐的四人注视着来来往往、准备宴席的矮人。他们在天蓝色的无名花丛中堆起石头与木柴,将宰好的鸡、牛、羊等家畜摆在另一侧;色彩纷呈的羽毛漫天飞舞,偶尔蹭到切下的生肉,用美丽的装饰掩住它们的腥味;旁边,一张张桌子围成不规则的圆形,以矮人在建筑和锻造上的造诣,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的;花丛、火丛,访客、村民,这块空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一件事调动起来,叫人不禁盼望夜晚的降临。
成年的矮人在忙碌,年幼的孩子们趁此机会,溜到四个人类身边,一刻不停地提出新奇的问题,眼睛眨也不眨,随时准备为满意的答案释放内心的喜悦。
整个村庄只有泽墨达这一个会说神圣语的矮人。在接连不断的提问前,他翻译得极为吃力,但还是坚持着。达莉倒是乐于回答小矮人们的问题,听到不及她膝盖高的小孩一本正经地问人类究竟吃了什么才长得这么高,她好几次都忍俊不禁。
时间一长,他们渐渐放松了警惕。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包括帕里斯在内的人都必须承认,这些矮人对他们的热情是发自肺腑、不带任何私欲的。矮人的热情同阿尔达人流于表面、一视同仁的热情完全不同。阿尔达人喜欢掺和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只要触及自己的利益,就会像乌龟般缩回封闭的壳中;矮人则朴实、纯洁,如孩童般天真,愿意与任何友善的人类交心。帕里斯他们很幸运,这种热情的感染力无比浓厚,没过多久他们就融入了闹腾的氛围。
孩子们的提问暂时结束了,可他们依然伫立在人类边上,绞尽脑汁想着新问题。科特无事可做,起身帮助工作的矮人们搬运食物。宴会的准备节奏紧密地进行着。一个个矮人从地窖里搬出酒桶,横放在地上,推着它们滚到场地中央,然后由科特摆正,垒在一起。一个个三棱柱形的木桶堆迅速成形,矮人们即使费劲跳跃也无法够到顶端。
“你是从哪儿学到神圣语的?”帕里斯学着泽墨达的样子,两腿岔开,身体后仰,胳膊肘撑着地面,半躺在草地上。
“神圣语嘛,书上学的。”泽墨达伸伸懒腰,享受着夏日最后几缕阳光,“我从附近的城镇买了几本人类语言的书,与内容相同的矮人语书籍配合着用,之后又和几个人类商人合伙了几年。不过好几年没用,都怕自己忘了。”
帕里斯盯着矮人粗短、多毛的胳膊和赤裸的双脚,张开嘴,又强迫自己闭上嘴巴。
“和人类交往得多了,我也学会了其他语言,虽然只是些皮毛。像这里有些地方还在用的弥尔顿语,南方的安图恩语和阿尔达语……”
“阿尔达语?”帕里斯挺直身板,问道。
“对啊,你们是从阿尔达来的?”泽墨达睁大眼睛,反问道。
“我们……”帕里斯说到一半,发现自己下意识用了家乡的语言。
“我一直希望能用阿尔达语跟人类交流!”泽墨达欣喜地说。坐在一旁的维尔托听到自己熟悉的语言,猛地回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欢迎……来到……这里。”泽墨达嘴里断断续续蹦出词语,对从来没与他交谈过的维尔托说。
帕里斯终于忍不住了,同达莉一起笑得前俯后仰,弄得两人手足无措。泽墨达说神圣语的时候还算正常,可一换成阿尔达语,他的口音就像是从堵塞的石缝中挤出来的,格外酸涩生硬。
渐渐地,橘红的夕阳隐匿于漫长天际,期许中的夜幕缓缓落下。矮人们的篝火次第亮起,在暗色中孵育光明。他们两三人一组,将家畜架在火堆上,不时翻动,浇上酱料。空地外,还有一排矮人在长桌上和着面粉团,使劲搅啊,揉啊,压啊,切啊,捏啊,将整整一年的情绪都和了进去。
年幼的孩童绕着燃烧的火堆相互追逐,肆无忌惮地欢笑。胆大的甚至凑到火边,闻着慢慢烤出鲜美嫩香,闭眼陶醉。如此活泼,如此天真,除了身高与长相,他们跟普通的人类小孩又有什么区别?
摆弄食物的大人没阻止他们危险的举动,微笑地看着。唯一一次介入也仅是在一个孩子烫到鼻子后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多美好的时刻。”泽墨达用阿尔达语感慨道。此时,四名人类与他一同坐在一张长桌前,正对着一簇篝火。布置宴席的矮人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敞口宽大的酒杯和锅盖大小的木盘,并给客人额外准备了切肉的刀子和舀汤的长勺。
“你一共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宴会?”达莉问道。
“我也记不清了,有十几,二十次了吧?”泽墨达揪着自己棕色的胡须,边回忆边组织语言,“我今年快三十了,之前即使在外面,也努力赶回来参加。这毕竟是一年一次的大事,是我们最重要的庆典。说起来你们可能会不相信,今天大陆上所有矮人都会放下手里的事,和熟悉的人聚在一起,吃啊,喝啊,玩啊,怎么快活就怎么办。”
“这样啊。你既然在外面待过,有去过北边的帕罗达斯吗?”达莉继续问。
“去过一两次。”泽墨达回答。阿尔达一行人立马回过神,暗含期待地望着他。
“我最后一次去大概是五年前吧。那里可是你们古时的都城,非常壮观,就是不能离得太近,会头晕。我还见过有人在附近晕倒了。”
明白对方说的是那层精神力场,帕里斯索性挑明直说:“我们在那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尽快到达。所以,我想知道有没有通往那里的捷径。”
“那么麻烦干嘛,我们可以带你们坐车过去,跟你们乘马车的速度差不多。”泽墨达直爽地说。
“那也太……”帕里斯很是吃惊,他们与村庄里的矮人只是萍水相逢,对方却这般慷慨,让他心怀忐忑。
“小意思,我们的居住地连起来刚好到那附近,既方便又安全。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连一条连通朋友住处的路都没修好,那真是有亏于我们的名声。”泽墨达解释道,“不过……”
帕里斯正襟危坐,等待对方开出条件。
“不过你们虽然赶时间,参加宴会的工夫总有吧。我们这好不容易有人类拜访,可别参加一半就溜走了。”泽墨达举着空酒杯,装作碰杯的样子轻轻往前递了一下。
四人一愣,纷纷道谢。直至现在,他们才充分认识到矮人的热情有多真挚,多宝贵。先前四处求助却悬而未决的难题,竟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在三言两语中被这刚刚建立的友谊轻易化解。
泽墨达忽然竖起手指,示意宴会即将开始。果然,火堆旁蒸烤食物的矮人们纷纷上前,将烤熟的食物分批摆在长桌上。其他人将装酒的木桶堆拆解,往自己的酒杯中灌满酿制的各类美酒,倾倒时还泼出去不少。许多矮人争着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服务,跳到木桌上,高举小桶替阿尔达一行人斟酒。一盘盘切好的、没切好的麦饼、面包、烤肉让桌面显得拥挤不堪。由于矮人的饮食习惯,桌面上没有蔬菜,但却有形态各异的、粗面粉磨制的甜点填补空白。泽墨达说,村庄里的人往往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筹备这场宴席,与相邻的矮人村庄和城镇交换食物,尽可能地丰富食材,足够全村人狂欢一整夜。
离他们最近的一张长桌上,矮人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慢悠悠地爬上凳子,手握酒杯,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兴奋的矮人们安静了下来。大人们赶紧把孩子从远处拽回,搂在怀中不让他们逃走。接着,年长的矮人(他似乎就是当初在屋里同泽墨达谈话的那位)开始发言。他明显提到了来访的四人,并向他们高声祝酒。四人忙不迭回礼,就是很少饮酒的维尔托也勉强喝了一口。根据泽墨达的概括,除了向一行人表示欢迎与敬意,发言的矮人还表达了对夏日逝去的惋惜以及秋日丰收的希冀——这是每年宴会前都会提到的、千篇一律的内容。最后,老人简短有力地结束发言,早已等不及的矮人们大声喝彩,暗地里伸出手抓向食物。
谁能相信,几天前这四位旅者还在为缺少食物、帐篷漏水、遭遇伏击这样的事操心?在这座偏远的村庄,他们被奉为座上宾。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了,立刻有矮人帮忙,切下肉片给他们盛满;杯子里稍微少一点酒,一秒后就会溢出。他们品尝了咬破时有肉汁迸出的馅饼,像大门一样搭成拱形的羊肋骨,被挖出一个小洞、笨拙地塞进一颗野果的面包……
他们从未参加过如此热闹的宴会。宫廷中的宴会,贵族们都一板一眼遵守着礼仪,完全放不开;酒馆中的狂欢,酒鬼们彼此碰杯,喝的、吃的都是最普通的食物,头顶上没有深紫色的天空,脚下不是倾吐着芳香的草丛与花朵。更难得的是,矮人们的狂欢从未因任何原因取消。从帕罗达斯的光辉凌空照耀的正午,至如今势力分据、暗无天日的黑夜,矮人一直紧抓酒杯,每年共聚一处,只为开怀一笑。
村庄的西侧,上百名矮人大快朵颐,满桌都是残留着零星肉渣的骨头。一部分矮人率先吃完,揉揉肚子,取出自制的皮鼓和号角,跑到长桌环绕的空地中央,在一簇簇火堆间奏起轻快的舞曲。有音乐助兴,部分吃至疲倦的矮人一跃而起,各邀舞伴到中央欢快起舞。
四人同矮人一起欢笑,伴着音乐吃完了桌上的所有食物。酒桶堆被挖空底部后倏地散架,架子上的牛羊什么也不剩了。但火焰还在燃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舞蹈。宴会在恣意的舞姿中继续,仿佛永远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