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晨曦仍被漫长的地平线缚着,大地上满是黑夜残留的昏暗,像沥青在码头遗下的道道痕迹。矮人村庄的一间石屋内,维尔托猛地从床上惊醒。
他晚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座古堡,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在魆黑的走廊中潜行,与他一同进来的四名同伴却一个接着一个隐匿于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找到一扇门,拼命推开。刺耳的尖叫、面目全非的石像,烟尘从空中飘下,整座古堡开始摇晃坍塌,从裂痕穿来的光线点亮了厅堂里的无数烛台。灿亮的大厅存在了不到一秒,就完全坍毁。维尔托站在废墟中,望着山脚下的无尽火海,浑身燥热,仿佛有人把他关进炙热的铜炉上蒸烤。他痛苦地举起双手,却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触目惊心的鲜血从他的掌心涌出,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他醒了,像一具渺小的尸体,卡在窄小的床板间,身上压着的被子异常沉重,如同淋湿的石灰。所有幻觉都消失了。维尔托坐起身,心绪不宁地望向天边,知道夜晚即将过去。待思绪回归平静,维尔托离开木板床,披了件外衣,穿过科特的鼾声来到门外。
他绕着村庄走着,很快忘记了那场诡异的梦境。清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将他一月来郁结的情绪清理得一干二净。绕到村庄的西面,昨夜举行宴会的空地一片狼藉。村民还没有打扫过这里,长桌有的倾斜,有的翻倒,桌上的残渣像砍下的柴木般堆着;上百个酒桶或立于桌上,或躺在草丛中,剩下的一点点酒液也挥发成余香,飘散在空中;几个小号角无人认领,可怜地卧在燃尽的柴灰中,被烟火熏成了黑色。就这空荡荡的环境,可以猜想,昨夜必定有烂醉如泥的矮人被家人拖走,否则现在肯定有村民在此呼呼大睡。
维尔托面带微笑,跨过一条长凳,左转从村子的另一侧返回居住的石屋。万籁俱寂的村庄外,换了种心情的维尔托重新思考起那些复杂深奥的谜题。昨日科特有意无意的疏导给予了他很大帮助,至少让他明白了问题的根源所在。如今他所寻觅的不过是一条道路,或是一样事物,一样能为他指明方向并支撑他前进的事物。他琢磨着,回忆着,可就是无法寻得。某个形象在被他锁定后又马上被他抛弃,紊乱的景象在他眼前交替变幻,如同一团虚幻无形的迷雾。
他经过了村口那道标志性的拱门,再次遇见了那棵挺拔高耸的银杏。“就是这棵大树也不可靠啊,”维尔托想,“就算它现在依然茂盛,过了些时日也会掉光树叶,跟其他树木没有两样。再过一些年岁也会完全腐朽,化作尘埃,难逃一死。”想到这,他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同情。他撑着拱门的石柱,驻足仰望无声的银杏。
杈桠上昏黄的叶子忽然明亮起来。维尔托诧异地望去,正好瞧见几缕纤细的光线透过叶丛划向远方。在他的前方,一抹红色出现在平野边际,将深沉的天空晕开一道绯红。没等地上的人反应过来,展露了刹那的色彩又转变成柔美的橘红,缓缓抬升。不知是不是错觉,当温柔的晨曦吻在他的额间,维尔托的思绪仿佛要融化般,全身放松,轻飘飘的,肌肉都变得慵懒起来。他闭上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他自然而然地想,“不用担心那些负担,不用考虑接下来的旅程,双腿不再酸痛,身体不再劳累,更不用受那些缥缈问题的纠缠。”这朝阳初生的希望与美好,这清晨风语的宁静与温和,他不禁笑了起来,仿佛褪去了过往的经历,重获幼年的纯真。银杏叶沙沙响着,抚摸着点滴时光。待他睁眼,维尔托嗅到了一丝他原以为永远不可能捕捉到的味道——永恒的味道。
他撤去扶在石柱上的手,眺望着远方。他追寻着那股味道,往前走着,不远处是灰不溜秋的石屋与收割了一半、参差不齐的麦田,但在更远处,有一抹更加绚烂、更加夺目的色彩。一抹红色正在不断抬升,在无垠的荒原上抬升。维尔托能望见,未被唤醒的大地仍然睡着,但最遥远的部分已被璀璨的光芒笼罩。那抹红色不断抬升,墨蓝的天空正在向后退去。维尔托已经迫不及待,他不想放弃这次机会,热切地向前奔走,希望能提前遇见散发气息的本体。那抹红色不断抬升,爆发出一阵耀目的光华,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与深邃神秘的苍穹交界处灼烈燃烧。升起来!深红、永恒的光芒!你每天如约来临,在苍茫的天地间升起,有谁会忽略你的存在,有谁敢小觑你的存在!我们奔赴至此,就是为了见证你的升起,何必为他人的怯懦拖延这注定的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注视着,你从不缺少观众,从不在意观众,现在又为何畏葸不前!
终于,那抹红色在新生的大地上缓缓升起,积攒一夜的光明仿若宏伟的瀑布,倾泻在辽阔的平原。维尔托伫立村庄的边缘,面前的草地、麦田、原野、天空,晨曦泼洒之处,都镀上了一层金辉,都变得比以往更加鲜艳,明亮,像某种闻所未闻的奇迹,将一切的优点放大,暴露在粗心人的眼中。一切都是永恒的味道,一切都浸在永恒之中。
维尔托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不是神灵,不是命运,亦非苦难,亦非光明,他一直身处其中,一直苦苦追寻,也一直被蒙蔽。他所追求的答案,是自然。自然是他所能见证的、最伟大的永恒。
他不再需要询问别人有关神灵存在与否的问题,不再需要缠着拉斐尔,缠着帕里斯和依米尔问个究竟。因为无论天堂还是地狱,对他而言,都已无关紧要。有什么能超越自然的绮丽,能比过自然的胸襟,能毁灭自然的永存?维尔托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神灵,但他确信,他所能认识到最大的永恒,便是自然。
是的,我们终有一死。我们都畏惧死亡,我们都逃避死亡,但其实,我们能找到与之抗衡的力量。命运的长河将他推至此地,可这同样也是他的内心意志所向。这股意志,源自对外部世界的渴求,源自对旅途中那些或新奇或陈旧、或美好或残酷、或梦幻或真实的事物的求索,而这一切,都孕育于自然,成长于自然,寄托于自然。纵使死亡来临,意识消亡,自然依旧存在。能够抵御时间的,唯有永恒。
大地终被黎明唤醒,像解冻的土壤,埋藏于黑夜的生灵纷纷苏醒,抖落身上的尘土,向光明呼唤着。维尔托席地而坐,脑袋枕在平整的砖墙上。从这一刻起,他所见到的一切不复以往。在他眼中,大地上的所有生灵仿佛都被一根轻飘的丝带连在一起,就像神话中命运之神的魔线,在生命间交织缠绕。
一阵喧哗从天边传来。维尔托的目光掠过曳动的细草、灿烂的麦田、奔走的家畜,转向旭日东升的天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这幅场景却真切地呈现在他眼前。飞鸟,数不尽的飞鸟正自北方往南迁徙。平常,有数十只成年飞禽的鸟群便能叫人惊叹,而如今,千万只北国的飞鸟同时现身,在纯洁无瑕的天空上振翅而过。喧哗声从渺远的中天传至亘古宁静的大地,无数洁白的羽翼宛若天使降临,为重生的天地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芒。维尔托站起身,凝望着自由的鸟群,眼中饱含热望。多么壮丽的场景,多么广袤的舞台!这些飞鸟密密麻麻,遍布他的视野,任他如何调整,都无法将它们驱散。而这不计其数的鸟儿身处于天空,无尽、无垠的天空。在极远的天边,定有无限的空间等待它们拜访。只是,它们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吗?
维尔托极目远眺,盯紧领头的那排翼群。它们究竟如何辨别前进的方向?它们是否知道,倘若自己偏离正确的航道,会令身后无数生灵陷入寒冬的苦难?它们不必也无法追问。这些鸟儿为躲避北方的严寒,从大陆北端的山脉赶来,年复一年,在两地穿梭,从不质问缘由。但他却是能思考,能明晰自己内心的,不该浑浑噩噩,不明所以。维尔托伸出手臂,像是想要触摸天边的飞禽。朦胧间,他看清了那条丝带、那缕联系——生命。
一切生命间都有联系,而生命本身便是这股联系的纽带。由于我们皆生于自然,都受过自然赠与,无形的联系就此诞生,自出生至死去。世界上每日都上演着最自由的事,瓜熟叶落,豺狼相争,鲜血横流,婴儿哭啼。这一切都依托于自然,被它用生的针线串起。而完成任务的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默默无言,像从不干涉世事的冷漠神祇。它是永恒的,而生命不是。我们滥用它的力量,拼尽全力对抗幻想中的宿命,反倒会忘记自己真正的命运——我们只是这方世界的一个过客,不论你曾活过多少岁月,终究要合上双眼,在愤怒或安宁中离去,曾经对抗、拥有的也会随之消弭。生命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但归功于无限的自然,它的数量又是如此庞大,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地繁衍。没有自然,我们何以成为这些生命中的一员?它是每个生命最牢固的支柱。我们在世间经历、享有、为之奋斗的一切,都能在自然身上找到源头;在这个舞台上经历的一切,都是对自然的认识,对永恒的认识。
忘掉神灵吧!它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一个人为捏造的偶像,一个人类竭力用词句、故事描述的无意义之物,加上它反倒破坏了这个世界完美、和谐的秩序。孕育于自然、存在于世间、联系于万物的生命才和我们同宗同源,与此相关的一切有理的目标才值得我们实现。不必畏惧死亡,因为自然会在我们身后,将我们的棺椁轻轻托起,将本就属于它的东西剥离。为真实的存在付出,为真实的生命付出,在与寿命等同的岁月中拓宽生命的边界,才是旅途中不可遗忘的珍贵要义。因为通过共处于世、无处不在的生命,每个渺小的个体都能向永恒的自然靠近。
沉睡的矮人被飞翔的群鸟惊醒。有的衣服没穿好,就敞着肚皮,打着哈欠出门查看。一群孩子兴奋地冲着天空指指点点,大喊大叫。维尔托看着他们,满含笑意。他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与美好。
帕里斯推门而出,撞见维尔托嘴角的笑容,惊喜地看了过去。
“发生什么了?”他问。
“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比如?”
“自然是永恒的。”
帕里斯眉毛一下飘得老高:“这不是显然的吗?”
维尔托转身一笑,不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