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生，我们沿山路走向山冈。
穿过雪光，我们看见了一幢伸向天空的房子，我告诉老师，“我小姑爹说，这个钟楼是周边几个省最大最高的钟楼，钟声一响，许多地方都能听见，据说，修建这座钟楼花了不少钱，图纸是请巴黎的一个著名的设计师设计的，说是什么“哥特式”建筑风格，单是这个钟楼就修了好几年。那些外墙的石料，都是从江边峡谷地区搬运来的，而且完全保持石头原生的样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这坐钟楼的样子看起来很古怪。”
吴老师喘着粗气，““哥特式”风格，是指建筑物有高耸入云的尖顶，窗户上是巨大斑澜的玻璃画。”
“对，对对，钟楼上的玻璃也是那些传教士从巴黎运过来的，听说搬运的时候死了不少人。”
“哥特式由罗曼式建筑发展而来，是文艺复兴时期一种典型的建筑艺术，起源于巴黎，它给人一种神秘、哀婉、崇高的视觉感觉。”
“老师什么都知道，我就觉得它很神秘。钟楼里还有图书馆、博物馆、实验室等等，好多房间，宽得很。”
“老师，钟楼的穹顶没有任何支撑，是怎么做到的呀？”
秦永业打断了我的提问，“你那来哪么多的问题？你没看老师呼吸都困难吗？以后再问不行吗？”
张傻表扬了秦永业，“你以前说的话都是放屁，今天终于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你这家伙，不要总是针对我，好不好？”
吴老师气喘吁吁，确实有些狼狈，“老师，我帮你背书包吧。”
“不用了，风子，我们的“目标”马上就到达了。”
冬后生的脚一滑，跌倒了，成了花脸，脸上尽是泥巴和冷雪。
我把冬后生扶起来，“你没走过路吗？你就不应该来，你来了就是麻烦。”
冬后生推开了我的手，“你这人怎么会这样？你安慰一下我你会死吗？走开，我不用你管。你这种人，是人吗？”
秦永业马上落井下石，“对，我也是这样认为，这家伙就不是人。你还把那些新鲜的纪念币给他，他这种人，“心里面根本就没有善良，只有他自己”，你就应该跟他绝交。关键时候，还是我这种人靠得住，我来扶你吧。”
冬后生挥动着泥手，“你也起开，最烦的就是你。”
雷德林牵着冬后生的手，“还是大哥我牵着你吧。你比张傻还傻，你就没听出来风子是关心你吗？”
冬后生挣脱雷德林的手，“我才不要他的关心。你们俩穿一条裤子的，都不是好东西。”
雷德林这时也跌倒在泥里水，看见雷德林跌到泥里，冬后生开心地笑了，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跳的时候再次跌倒，刚刚还笑，瞬间就哭了，“都是雷德林坏。”
我走到冬后生旁边，伸手给她，“滚开，你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宋光伟和唐瑾明左右搀扶着吴老师，夏季则强行把吴老师的书包抢了，背在自己身上。
我们听到了钟声，山冈上传下来的钟声。
钟楼离我们更近了，我们看见了钟楼外面绽放的山茶花和梅花，花色如火，让寒冷的旷野生出一些暖意。
钟楼上传来的声音，让我们停了下来。
“老师好。”
“同学们好。”
“今天，我们学习《雷锋日记》。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同学们，由于你们的年龄相差比较大，有的七岁，有的十七岁，所以呢，老师只能采取“混乱式”教学法，根据你们的学习程度，适合上一年级的，就上一年级，适合上五年级的，就上五年级。有的同学上过学，中途缀学了。有的同学完全没有上过学，我们就从头开始。今天的体育课，就是从山顶跑到山下，再从山下跑到山顶。我们不但要有健康的灵魂，还要有健康的身体。清楚了吗？”
整齐的声音，“清楚了。”
“好，今天的大课，我们一起学习《雷锋日记》，大家跟我一起朗读，“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
那读书声，像是经文庄严的诵唱。
雷德林看着我们，“我听出来了，是我爹的声音。”
其实，我们都听出来了，是雷校长的声音。
我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靠近钟楼，看见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课堂。
钟楼的一楼图书馆里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各式各样的书桌，高的、矮的、圆的、方的、长的、更像是居家的饭桌；凳子也是奇奇怪怪的，木的、竹的、石头、铁的、塑料的……单是看桌子和凳子，完全就是一个废品旧货市场。
图书馆书架上的书都是外文，所以，它们一直呆在那里。
唯一的奢侈品，就是那架破旧的钢琴，据说是医生玛丽莲从巴黎带来的，当年为了这架钢琴费了不少周折。
听课的同学，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少年，也有青年。他们基本上都穿著单衣，脸和鼻子都冻红了。唯独眼睛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课堂上的老师，仿佛盯着一个打开的世界。
雷校长站在这些特殊的学生之中，他穿著一件圆领的布镏子灰布棉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蓝布裤子，脚上穿的是水靴。
他左手抬着书，右手握着一支白色的粉笔。
他被孩子们的目光所包围，站在那里，神一样的存在。
这个时候的雷老师，不是校长，是一个摆渡者。
“同学们，谁知道雷锋？”
没有一个人回答。
“同学们，谁知道长江、黄河？”
还是没有一个人回答。
“那，同学们告诉我，你们知道什么？”
仍然没有人回答。
秦永业暗自叹了一口气，“这还是人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少年怯生生的站起来，“老师，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可以。”
“我知道星星。晚上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和它们交谈。把我的心事告诉他们。”
“你能把你的心事告诉老师吗？”
少年很犹豫。
“如果是你心中的秘密，你可以不告诉老师。”
“也没什么。老师，我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县城是很大的一个城，但我从来没有去过。”
雷老师走到少年面前，摸着少年的头，“孩子，人，生而平等。老师可以带你去县城，但更大的世界需要你自己去走。这个世界，除了县城，还有省城，还有很远很远的远方。有江河和湖泊，还有草原和沙漠……老师说的这些地方，得靠你自己。一个人，不怕身体的残疾，怕的是灵魂的残疾。因为，身体是可以医治的，但灵魂医不了。你们的父母患了病，相关部门把他们集中起来治疗，总有好的一天。这个病没有遗传性，也就是说，你们的身体是健康的，你们没有病。可如果没有文化，你们也是病人。所以，这就是你们要学习的意义。新的中国，就是要让每一个劳动者都得到教育，成为有知识文化的劳动者，成为国家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胡二狗。我妈说贱命如狗，就叫我胡二狗。”
“孩子，命在你的手上，不在别人的手上。老师给你取一个名字，可以吗？”
“当然好。”
“叫胡前程怎么样？”
“老师，“前程”是什么意思？”
“就是未来有所期待。”
“期待好，老师，我真的有好多期待。”
同学们一起吼了起来，“老师，我们也有期待。”
雷德林哭了起来，“我今天看“雷校长”还算像一个父亲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和解。”
雷德林大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雷校长转过身来，手上的书和粉笔都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