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伟的二姨父郝支书听说死了人,眼睛马上就直了,问跑过来的群众,“谁死了?死在哪里?死成啥样了?”
“石一炮。人,还没有找到”,一个民工回答。
“人在哪里?”
一个民工指着山崖下的绝壁,“就是冒着烟尘那里。”
顺着民工指着的悬崖绝壁上还散发着烟尘,一些滚下山崖的石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根绳子在空中晃来荡去。
郝支书质问,“你们谁让他下去的?”
民工们回答,“是他自己要下去,阻止不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聋子吗?”
“他不去,没人敢去。”
石一炮是一个“炮工”,专门负责打炮眼,安放炸药,实施爆破的民工,属于特殊工种,必须有资质,才能承担这份工作。石一炮在一次爆炸中震破了耳膜,成了聋子,从那时起,人们就叫他“石聋子”。在修建天下大堰的民工中,只要说起石聋子,人们都知道就是石一炮。
石一炮成为聋子后,本来可以不做炮工了,可拥有这个资质的人很少,石一炮就继续做炮工,他说比起那些死掉的人,他不过就是耳朵听不见了。
炮工是一个危险的岗位,因为没有炮的速度快。有的炮工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有的炮工遇到哑炮,一点生的机会都没有。
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炮工是不行的。
“不知道啊,他今早刚调来我们班,我们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石一炮,对他没有了解。绝壁上的这个点叫索命崖,听说那里死过采中药的人。岩羊和猴子都不去那里,可他偏要去,就像是故意去死。”
“故意?那,你咋不去?”
“我们都不是炮工。他不去,我们没有资格去,只有炮工才能去。”
“你们咋能确定死者就是他呢?”
一个民工答道,“是我给他系上的安全绳,安全绳还在,人不在了,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见到人,怎么可以说死了呢?”
一个民工证实,“我看见一条腿飞向了天空,然后掉下了悬崖。”
“不行。不管是生还是死,必须看到人,谁去找一下?”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没有人应答。
“好,你们不敢去,我去,帮我找安全绳。”
民工们阻止道,“不行。郝支书,你不能去。去了,也是找死。你已经失去了一只手。再说,已经死了一个了,不能接着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应该避一下风头,何必急这一时。”
“我能不急吗?”
“急有啥子用呢?又不是第一次死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死人。这样的环境,总得有人垫进去的,只不过看轮到谁。”
“混账。如果下去的人是你呢?你也会这样想吗?是死是活,都必须有一个交待。”
说话的民工语塞了。
“你们不知道吗?死了石一炮,将直接影响到太阳渠的工程进度。快,帮我找安全绳。”
一个民工找来安全绳给郝支书套上,“没有郝支书你,也会影响工程进度。”
“乱说。我算个屁。”
民工们刚要把郝支书吊下悬崖。宋光伟上前拉着郝支书的空袖子,“二姨父,你不能下去。万一有个万一,二姨咋办?”
“是天下大堰重要还是二姨重要?”
“当然是二姨重要。”
“胡说八道,为了修通这段太阳渠,我郝某愿意一死。所以,天下大堰比你二姨重要。”
“你不要二姨了?还有那些表哥表妹,你也不要了?”
郝支书站在悬崖边上,犹豫了,他的空袖子在风中飘荡。。
一个民工说,“还是让“不死”去吧。”
““不死”是谁?
““不死”是一只在工地上游荡的流浪狗,救过几个人了,或许这一次也不会死。”
郝支书脱下安全绳,“那,给它系上安全绳吧。”
“不死”因为救过人,民工们都有感激之心,有好吃的东西都会给“不死”一些。懂得感恩的“不死”也就不离开工地。它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民工们喜欢它,它也喜欢民工们。每天晚上它都守在工地上,有人开玩笑,说“不死”是死了的民工变的。
绳子一寸一尺的吊下悬岩,绳子上是套着安全绳的狗,“不死。”
“不死”到了悬崖上,用嘴刁着,拖出了一个人,然后用嘴解开身上的安全绳给拖着的人,然后向悬岩之上的人们呼叫,人们听见它的声音,拉上了一个人,这人就是石一炮。
当人们收紧绳子,拉上石一炮时,绝壁之处再次响起了爆炸声,民工们忙着扑向被吊上来的石一炮,没有人顾及流浪狗“不死。”
炮声震得地动山摇,我们都没有料到炮声会再次响起,郝支书骂道,“狗操的,到底还有几炮?”
有民工回答,“不知道,到底还有几炮得问石一炮。”
郝支书狂怒了,“怎么问?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血肉模糊的石一炮被安置在担架上,看不清楚他的脸,身上的衣服裤子像是一些破旧的布条。
杨记者对着乱成一锅粥的人们咔嚓咔嚓地拍照,好像他的面前是一群演戏的人,这些人的情绪、悲伤和失落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关心的只是记录。
郝支书面对拦在自己面前的杨记者吼道,“你看戏吗?你以为我们是在演戏吗?你不搭把手没关系,但你不要碍手碍脚,可以吗?”
杨记者并不示弱,“你们创造历史,我得对历史负责。”
郝支书愤怒起来,“去你的历史,你这人没长心吗?”
“跟心没关系,我是历史的见证者。”
“滚一边去。不要让我砸了你的照相机。”
我们也没有料到,死亡就在我们面前。空气中除了汗水、烟尘,还有血腥。
一个民工突然想起流浪狗“不死”,冲到悬崖边高声呼喊,““不死”,“不死”你还在吗?”
民工为了这条流浪狗哭了起来,“你不是“不死”的吗?”
“不死”不会回来了。我们看见爆炸的波浪把它冲上了天空,它在波光中的样子就像一匹奔驰的狼,瞬间就被爆炸撕裂了,这才有了空气中的血。转眼间,它就由一个存在变成了虚无。
民工们对着石一炮喊道,“你要不醒来,“不死”就白死了。”
如果不是流浪狗“不死”下去,刚才第二炮的响起,恐怕连石一炮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我们看到了一条流浪狗的勇敢和决绝,也看到了就在眼前的死亡。
我们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泪,是什么意思。
石一炮醒来了,看着包围着他的嘴都在说话,可他什么也没有听懂,轻轻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个民工说道,“你现在还算是活着,但流浪狗“不死”死了。”
民工们说的是死亡,石一炮说的却是,“火药的质量有问题,所以,尽是一些哑炮。我没有说不会死,谁不会死呢?对,不用送医院了,我知道自己快走了。走了,就啥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