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正天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只觉得脑袋发懵,心里发紧,他全身肌肉紧绷,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其实震动的不是世界,而是他的瞳孔。
为什么死掉的会是王婆婆?
不是已经内定好了他去死么?
他从地上站起来,香已经烧了一半,他跪得膝盖发麻。
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盒子里面放纸条写满了他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自从大旱以来,去年一整年颗粒无收,村子里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果能用他一条命换来全村人都能活命,值了!
可是现在死的却不是他……
天师理所应当地察觉到了荆正天的异常,她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荆正天,随手把那张符纸散在空中。脱手的符纸当即燃烧起来,瞬间化灰,又瞬间被天风吹散,连一丝飞尘也没有剩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荆正天和天师对视上了,天师确实很美,仿佛冰川消融,又仿佛某个无所事事的静谧下午,偶尔抬头瞥见将雨未雨的阴沉天空中泄露的一丝灰色流光,微寒中分明充满了明亮和惬意。
风乍起,搅乱满堂的云雾,阴云奔涌,将要吞尽最后一丝天光,天光泼洒在天师身上,在满堂的云雾中留下了拖长的影。
荆正天却没空管这些,他的父母战死了,养育他那么多年的王婆婆也死在了他的面前,他说过如果让他知道是哪路神仙非要献祭掉一个人的生命才能下雨,他高低得给那个神仙来上两脚。
现在这个家伙就在他面前,刚才手里还拿着一枚什么钱币,说不定就是王婆婆的命,她收走了王婆婆的命,那她就跟他不共戴天!他荆正天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天师,是哪路神仙,无上天尊至高大帝来了都拦不住他!
荆正天用尽力气蹬出一脚,但是身形还没完全舒展开来,他就蹬不动了,天师的手已经钳住了他的脚踝,捏得他骨头生疼。
天师随手一推,荆正天失去平衡,一连退后好几步都没稳住,仰面倒在地上,惊醒不少沉浸在焚香当中的大人。
荆正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疯了似的抄起旁边的板凳,撞开阻拦的旁人奋力砸向天师。
但是天师早就不紧不慢地从头发上取下来一枚发卡,攥在手中。那枚发卡是剑形的。一阵青色的火花闪灭,一把锋刃铁青的宝剑出现在了天师的身后。
荆正天苦笑着丢掉了板凳,捂住双眼低下头。这就是他作为一介凡人和修者的差距,对方只是亮出武器,还没出招,他的身上就已经被割伤了数处,最深的一道伤口在脸上,殷红的鲜血从横切的伤口中不断涌出,他身上的白衣也被磅礴的剑气撕得破烂。
只要天师想,碾死他荆正天,就跟碾死一条臭虫一样简单。光是一把剑就如此吓人,天师头发上这样的剑形发卡,还有两枚。
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恐惧的泪水从荆正天手指缝隙中渗出。
“不争气的东西!”村长暴起一个巴掌扇到荆正天脸上,把荆正天扇倒在地上。
荆正天只觉得脸颊一阵麻,嘴里充满了浓腥的铁锈味。
“天师,天师,息怒,息怒,我这就安排人把他宰了,给您消消气,这个不争气没爹妈的东西,就是没教养。”村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走向天师,不小心撞倒了已经没了气息的王婆婆。
王婆婆瘫在地上,翻着白眼,像一滩烂肉。
“没关系,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上天已经收到了你们的献祭,天已经降雨了,这是你们村的祥瑞,可要好好庆祝一下,赶紧敲锣打鼓闹起来吧,每家每户赶紧回家装水呀,等什么呢!”天师也满脸堆笑着,跨过王婆婆的尸体,紧紧拉住村长的手。
他们就像没看见这里有个死去的王婆婆一样。
“至于你,小子,你那一脚,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你滚吧,午夜在村口乱葬岗等我,我们俩单练练,别伤到乡亲们,也别毁坏了村长家的桌椅板凳。”天师自顾自地说着,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荆正天。
荆正天撞开众人,如脱缰的野马般蹿进雨幕里,他不想回家,他也不知道去哪,只是在雨里跑着,头也不回。
———
入夜,无星,无风,天空阴沉着,阴云沉重地压在村子上空。听天师说,之后还会有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天师所说的大概是真的吧。
荆正天坐在乱葬岗旁的一颗枯树上,深呼吸,眺望远方的村子。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锣鼓和鞭炮的喧闹,整个村子仿佛过节一般。那是他生他长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村子,此刻却距离他那么遥远,远到他看不清。
他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的,只有乱葬岗里的几具尸骨,一具是王二的,死的早,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一具是李三的,前几天才死,躺在枯草之间,腐烂流脓,蚊蝇缠绕,臭得荆正天不想接近,还有的……荆正天记不清了,此刻他也不想思考太多。
王婆婆的尸体好像被供奉了起来,毕竟现在王婆婆算是祭天而死的,她会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她的贡品桌上摆着她一辈子也没吃过的丰盛食物。
但是荆正天觉得最后王婆婆还是会被丢在乱葬岗,然后葬也不葬,躺在地上等发臭。
其实荆正天挺后悔的,现在不要他去死了,他还能奢求什么呢,他太冲动了,血气冲没了理智,人家天师很明显是要把他约到这片没人的地方杀掉的。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梦见跟随一个仙尊去剿灭大魔?”流水般清澈的声音在荆正天耳边响起。
荆正天吓得差点从树枝上跌落。
还好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让他稳住了平衡,没有和树下的王二来个亲密接触。
“天,天师好……”荆正天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里隐隐有只小兔子在疯狂旋转跳跃,他不确定是不是差点掉下树枝吓的。
“快告诉我是不是。”天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的荆正天身后,正坐在更高的一根树枝上,树枝颤颤微微地晃动,天师稳得像是坐在太师椅上。
“是。”荆正天不太明白天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人家毕竟是修者,是他这种区区凡人一辈子只能仰望的存在。
“现在我告诉你,你梦见的那个仙尊就是我,以剑入仙道的明灭无定仙尊,曾以一手千秋狂剑式独步天南,你不是做的梦,而是你前世的记忆在苏醒。”天师说。
“原来是这样。”荆正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满脸疑惑:“可是,我今天不是在村民们面前顶撞您了吗,您原谅我了?”
“上点道呀,多学会察言观色一点,我没主动提,你就应该偷着庆幸然后把该做好的全部做好,我不提不是我忘了,是我在给你机会,你以为修仙修的是什么?”天师把手指顶在荆正天脑袋上,往前用力一推。
“修的,不是法力吗?积攒修为,然后搅动天庭巨变,然后,然后成为天帝,独断万古,我在修仙小说上看的……”荆正天越说越不自信,声音越来越低,蚊子嗡嗡似的。
“不要信那些臆想出来的世俗小说,害人不浅,不会真有人觉得世间真有什么金手指,开挂系统,只要有主角光环,随便修个几年就能单挑人家修了上千年的大罗金仙吧?我告诉你,没有那些的,所有修者的修为都只能跟随时间匀速增长,没有任何捷径。”天师说:“世界上有主角,但是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无上天尊至高大帝,是他手下的真人,是那些中央天尊,是四大天王。”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修仙修得最早的人,你修一年,人家也修了一年,只要人家不死,你永远也追不上人家,而且人家也不会死。所以别看我体型比你小那么多,但是你根本无法伤我分毫,我修了几百年,岂是你一介凡人能伤的?但是如果你从现在开始修,你还能修得过那些一百年以后才开始修的。”
“那你说,修仙修的是什么?”荆正天问。
“修身。”天师拍了拍荆正天的胸脯:“修性。”天师点了点荆正天的脑袋。
“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重新拜我为师,我带你进入仙道,从此成为修者,另一条是当场被我砍个稀碎,我可以给你一把剑让你堂堂正正地和我单挑,但是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天师说。
“我考虑考虑……”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巨变,荆正天脑袋有点转不过来,自己要成仙了?自己一天前还是一个该死之人,自己一天前还在为了官府不放粮而抱怨。
“你脑袋有包么?”天师眯起眼睛。
“我觉得我没有。”荆正天说。
“我觉得你有,我就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力,这个村子你待不下去了,现在跟我走村子里的人会当做你已经被我剁碎了,你除了拜我为师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你知道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想当神仙的人,他们都没当成是为什么吗,没有人带他们入门,他们拿不到天庭的编制,得不到天庭的承认,他们怎么修都是错的。”
“我明白了。”荆正天当即从树枝上跳下去,小心避开王二的尸骨,找了片相对平坦的空地,给树上的天师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天师点了点头,这个师徒关系就算确认了。
“那么师父,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呢?”荆正天问。
“首先你要明确我们的身份,为师一直是南天王的部下,一直在为南天王做事,但是这里是东天王的地界。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我只有一张降雨符纸,原本打算一周以后再用的,但是现在地府收了人命我也不得不降雨,否则上面真查下来,我也担不住。”
荆正天听得认真。
“我让他们敲锣打鼓弄得像过年一样,就是给东天的诸仙们一个表态,雨我下了,事我干了,等一周以后东天的神仙代表过来巡游,我要你跟我一同去接待,到时候好好看,好好学,不要乱说话,管好嘴,知道吗?”天师嘱咐着说。
“弟子明白了,但是弟子有一件事想问。”自从在村长的厅堂顶撞了天师之后,这还是荆正天第一次敢直面天师的眼睛,天师的眼睛是淡紫色的,如宝石一般瑰丽,仿佛异样的黄昏星天中,有着一颗明亮的星辰。
“问吧。”
“王婆婆的灵魂,会去哪?王婆婆之后会怎么样?”荆正天弱弱地问。
“她的灵魂已经去了地府,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在地府走完程序之后她就会投胎,地府的事不归我管,但是下一站我们会去地府办些事,如果我们赶得快,你还能见她最后一面。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不会再记得你了,一个人一旦死掉,那个人的前世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会完全忘记前世的记忆,就算是最厉害的修者也没办法保留前世的记忆。”天师解释说。
“原来如此,弟子斗胆还有一个问题。”荆正天说。
“我不喜欢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问题。”天师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厌烦的表情。
“就是,之前我们讨伐大魔,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了?我最近一直在做那个梦,梦里我有不少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梦中师父您很威武,梦中我们的数量遮天蔽日,我很在意后来怎么样了。师父您能告诉我嘛?”荆正天弱弱兮兮地问。
“我说过,我不喜欢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问题,摆正你的位置,认清楚你的定位。”明灭无定侧身靠在树干上,右脚踩着树枝,托着腮,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