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是当初在胡懋账本上匆匆一瞥,“翠漪阁”三个字魂牵梦绕。如果按照那账本上所说,当初的四个鲛人,岂不是这翠漪阁卖给胡懋的?怀疑根本是个地下买卖鲛人场所。
可经过这几天的明察暗访,翠漪阁名声奇好,还和那笙往来密切。到底…
萧栩羽听完飞廉的顾虑,露出微妙的笑容:“这个翠漪阁…我只能答些我知道的。”
飞廉乐:“你这不是废话嘛。不知道的怎么答?”
“翠漪阁那个地方,离府衙的后门近,处地繁华。官家富户,南来北往的商客络绎不绝。胡懋治下能在这种地脚开上店的人,会是简单角色?”萧栩羽慢条斯理的说。
飞廉点头:“那自然是要下本钱。”
“呵呵,本钱…”萧栩羽轻轻一笑:“这座城出名的商家铺户多,财大气粗者更大有人在。但像她那样姿色出众又办事伶俐的年轻女子可不多。至于往下的事,我就不方便多说了。”
他顺手关上了账本。飞廉咂嘴,好像品出了点什么。
“还有件事。”飞廉又道:“当初陛下有令,整治此城要你大力相助。怎么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见你给我些提点?”
萧栩羽低头一笑:“是。陛下是这么说过。可是,你是城主。整治此城,仍然要以你为主我为次。城主没有命令,我怎好乱出主意?”
呦?这分明是先试探他有多少决心。看萧栩羽的桌子堆得满满当当,这些天夜以继日笔耕不辍,分明早有准备。
飞廉一拍腿起身:“行。那你早些休息。明天我们再议。”
他开门时一阵风呼起。仿佛预示着好戏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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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度过了最后一个平静之夜。
第二天飞廉依旧乐悠悠的升座,可言语不再像之前那样客气。
他先命人当堂宣读新修订好的府吏职守法则,革除胡懋在时一切弊端。林林总总足有一百多条。在场都不寒而栗。因为细项繁多,究过往,就算安分也都犯过一两条。
“先约法三章。”飞廉坐堂说话带着军中的威严:“我这个人不喜欢苛责下属。从前你们跟着胡懋,也多少有点身不由己。府衙内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传来许多吐气声。
“但是!”
这两个响亮的字眼出口,又瞬间拉起了紧张气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大事不妙。
“从前有过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城主令外巧立名目勒索商户,欺压良民的…你们还账的日子到了。抬上来!”飞廉一声令下,堂外两个带刀军士抬着个极为笨重的东西进来,活像一口鼎。
掀开蒙布,里面空空如也。
众人不知所以。
“从明天开始,这东西设在府衙外,张贴告示,专人看守。我要问问全城的百姓,过去这些年,都有谁从他们那里诈取不义之财。一经查实,必须三日之内按照三倍之数偿还。逾期不还者…”
飞廉冷笑两声:“到时候城主府大门前闹市区设几条板凳,棍杖伺候。一两银二十,二两四十。三两六十。可数罪并罚,上不封顶。实在挨不下去的就休息十天半月,剩下的接着来。行刑的时候邻里街坊都要作见证。”
议论声四起。
“超过百两,刑律论处。”
萧栩羽只坐在一边,用冷漠的眼光斜视他们。这些人之前有多威风八面,当下就有多一筹莫展。
“嘿,我只一个劝告。到时谁要是有事,最好乖乖拿钱。哪怕是借钱当物。否则真要到打板子的时候…我营中弟兄们手上蛮力还在其次,真面向百姓背脊朝天,露的…”飞廉情不自禁笑起来:“咳,体面可就一点都没有了。”
鸦雀无声。
“抬走。放在大门外,配上专门的师爷,不会写字的可以口述。写好状纸,一概乘到鼎里。东西凡进这鼎,要不是我,谁都拿不出来。提前说一声,不必动脑筋了。”
口干。飞廉喝了口茶。
“对了,如果有人敢威胁百姓,立刻割除公职法办。可都想清楚了。”
渐渐地,大堂里有了躁动的声音。
一直笑意盈盈的飞廉忽然起身,拔出佩剑插在桌案上:“放心,这次谁都跑不了。这座城所有的门都被我的营部把守,就是变成鸟也飞不出去。你们也都知道我是谁,军队营地就在旁边,有想纠结起来拼一把的,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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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出法随,令行禁止。整个城主府都是紧张压抑的气氛。
飞廉到后堂休息与萧栩羽相遇,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怎么样?
萧栩羽深拘一礼:“城主大人。”
安坐。下人奉茶。
因为仗着旧城主胡懋霸道欺人的多为从前的沧流人,萧栩羽坦诚他担心飞廉顾念族人情谊,心软留情。
“哈哈哈哈…”飞廉大笑:“怎么听你这话,好像我族没一个好人了似的。”
“不敢…”萧栩羽忙起身告罪。
一笑过后,飞廉大方的拍了拍萧栩羽肩膀:“你说胡懋这些人,败坏我沧流名声的时候,可曾顾念到我么?你得空还是多往我军营里转转,看看我真正的沧流男儿是怎样的。别整天关在屋子里。”
萧栩羽悉心点点头。
茶味渐淡了。
飞廉见萧栩羽仍旧尊口不开,终于耐不住性子:“萧大人,这主持公道的事情,我能想到的都做了。那么,城东郊那些人…”
萧栩羽应声:“城主大人。非是我故意拿捏不说,是我怕败了你一天的好心情…”
“哦?”话到这份上,飞廉心里的热切期待又降下来:“我来此城原就不是为了享清福,都有什么难题一并说。”
萧栩羽称是:“我这几天看城主带队辛辛苦苦清理城中泥沙,其实心里捏着一把汗。海堤还未修,万一又变天,前功尽弃…”
“哈哈哈,多少年一遇的大风浪,不会就今年这么倒霉吧?”飞廉笑:“不过你说的是,海堤急需修理。这次一定要用精工选好料。”
萧栩羽面有难色:“是。可是修复海底工程浩大,耗资甚多。临海城府库连年被胡懋挥霍,亏空严重。纵使抄没了他的家产,再除去用度,仍然不足。而且…”
而且?飞廉皱眉。
“我们还欠了朝廷一大笔贡银。这些年虽然陛下降恩从不潜使催讨,可如今国战四处用兵,财政必然捉襟见肘。我等还迟误不交,是不忠不义!”
“啊…”飞廉一下有些心慌。接过萧栩羽递的账本。这些年,还从未想过为钱财事情发愁。
萧栩羽接着说道:“来年用度上,我想了许多节俭的办法。但还是不够。所以…”
飞廉看着账本上精细条目:“有些不必要的开支不如全都免了。比如这个赏灯节,不是连年走水闹灾?弄得城里乌烟瘴气。谁想出来的?立刻停办!”
萧栩羽噗嗤一声笑:“其实依我看,还不能停办。”
“为何?”
“说起来,这赏灯节本是胡懋为了照顾他背地里的纸灯产业兴起来的。装点街景的灯都是从公里出的钱,中间中饱私囊的糊涂账一大堆。又不许别家卖,而他们卖给民家用的又哄抬物价…”
飞廉快人快语:“是啊。那还留着做什么?”
萧栩羽又笑他性急:“也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自从开始举办赏灯节,这座城名声大噪。形形色色的商贩都赶着这一天过来,后来干脆定居。这两年也就是他开始收取昂贵的出摊费,增长才缓了些…”
飞廉脑筋快。这座城可不正是这样发展壮大的…
“如今忽然停办,不是自废前程?所以依我看,这赏灯节不仅不能停办,以后还应该大办。而且诸如出摊费这样搜刮民脂民膏的东西再不能有了。”说到这,萧栩羽特意行了个礼:“城主大人,关于此节日,我还有些打算,虽尚未成熟,但也许,能将许多件事情一并解决。能否…”
飞廉一笑:“能否都交给你做?”
“是。”萧栩羽主动请缨。
“当然。”飞廉很信任他:“不过,既然赏灯节开支不能减,那我们的财政怎么办?虽然说大海潮不至于很快又到,可工程也是耗时日久啊。还有镜城的积欠…”
萧栩羽嘴角轻扬:“大人,我想了这么多天了,怎么会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是,迫不得已,可能为难大人…”
飞廉一笑:“你但说无妨。”
“修整海底,工程量巨大。耗费人力颇多,而且一时间找不齐人。不知大人带来的人…”萧栩羽是这些天看到军士们在飞廉带领下扫街,偶发奇想。这样能节省大笔用工匠开支。
“哈哈,我当是什么呢。可以。”飞廉竟然一口答应:“还有吗?”
萧栩羽欣慰一笑:“第二样是…大人,从镜城带来的赈济钱款…”
听到他提起这个,飞廉紧张的抓住他:“那个钱可不能动!”
那是朝廷专拨钱款,即使用不上,也必须原路送回。只是遇到九嶷这件事情僵住了。
真岚原本划拨钱款是按照千余户人安家置业发放。可现在他们死剩百人,而且不肯配合告知今后打算,钱送回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我知道…”萧栩羽也是长声一叹:“我已找过他们,好言相劝,但他们拒绝接受任何好意。说收了这钱,就相当于出卖族人的性命。”
“这…”
“我想到一个办法让他们接受这钱款,但或许需要数年时间。须大人首肯。”萧栩羽缓缓道来。
“什么办法?”
“我邀他们在此地开庄园经商,免一切赋税。只要他们生意做大,免除的税款早晚就能填上这笔钱款。而我们将这笔钱款,取一小部分修整海堤,剩下的全额上交朝廷,补足积欠。您看如何?”
飞廉茅塞顿开,这样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亏他能想出来:“虽然条律上有些许不合…不过眼下国家战事当先,应事出从权…”
“就这么办吧!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一切责任有我。”飞廉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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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萧栩羽一身官衣,独自去到了城东郊九嶷民聚集的宅院。他体力差,累的气喘吁吁。偏对方还故意避而不见。
“死心吧。不想渴死尽早回去。我这没有水孝敬你。”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走出来驱赶萧栩羽。他已是新任族长。
萧栩羽淡笑:“我去了又折返,肯定是因为别的事。”
族长沉默。
“我来谈一笔生意,有没有兴趣?”萧栩羽言。
“生意?”他打量萧栩羽:“你一个司库能有什么生意?告诉你,帮你销赃监守自盗的生意我们可不做。我们虽然落魄,可也不是鸡鸣狗盗之流。”
萧栩羽抿一抿干裂的嘴唇:“我现在不光是司库,还是临海城的监察使。销赃何须用你?你们先前拒绝入驻的房子还是我安排的。”
依然是不屑的口气:“什么生意?”
萧栩羽定定神:“你们可知道,浸水绡?”
大家互相看看。
“也许叫粼水绡。遇火不化…”萧栩羽见他们仍不知所以:“我们的赏灯节用的纸灯生燥生热,十分易燃。我想找这种绡制的灯笼代替纸灯。价钱好商量。”
“灯笼?你说的,是碧粼绡吗?”一个女孩子走出来。
她好像耳朵有点背。特意把一只耳朵伸过来。
萧栩羽想了想:“你们,叫碧粼绡?”
女孩回答:“不是不怕火,是不易燃。如遇大火烧,还是能被毁的。此绡透气还能隔绝烟尘,原本织出来是碧色,经过额外染制才有其他颜色。”
萧栩羽回想当初酒楼里听到如意的话:“对!是这种绡!”
说起灯,又有人来掺言:“你们那灯,哪是碧粼绡救得了的?里面的蜡也不好,灯点上烟熏火燎,离得近都熏眼睛。自己感觉不到?”
“是啊。蜡不好还容易崩火星。外面再搭上纸灯,还赶在天干物燥的时候过节,这么多年城没烧成灰都是奇迹了。”
“哈哈哈哈…”一屋子的嘲笑声。
萧栩羽心知是胡懋的旧属以次充好,摆出笑脸:“那你们有办法做出合用的灯笼?”
一瞬间大家收敛。成与不成,要看族长发话。
“怎么,你们来此城落脚,不得有个像样营生?”萧栩羽耐心开导。
“哥,这个绡我能织…”女孩摇一摇他的手,小声说道。
“不行!”族长冲口而出。
萧栩羽心中一紧。
看到有不少人动了心,族长骂起来:“你们也有点骨气。难道想让小妹织绡养活我们几大家子?”
“怎么这种绡只有你能织?”萧栩羽问那女孩。女孩伸耳过来听,发现她颈后有鳃。
“不是,是…”
“行了,小妹别说了。”族长大哥一把拉扯,把她挡在身后,几乎要把萧栩羽撞飞:“你们一年赏灯节消耗那么多灯,小妹把手织断了能供几个?打着做生意的幌子赚她替你们效力,想都别想。”
萧栩羽迟疑一刻:“哦,你们误会了。赏灯节每年用的灯笼,我们有专门的厂地匠人制作。从铸架,糊裱到铸蜡,都不用你们动手。我听说织这种绡的方法可以教?”
大家都是不信任的目光。
萧栩羽笑:“实话告诉你们。这纸灯厂是前面那个犯了事的城主的,现已充公。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工事也都停了。刚才听你们说话,对这些织造铸裱多有研究,愿不愿接手?若能帮忙,城主大人绝不会亏待你们。”
末了他又补充:“现在的城主大人可是大不相同了。”
这次破天荒,没有人奚落他。
年轻的族长也在沉思。
“这是这些年来,城主府采购灯笼的记录,你们过目。要是不信,还可以先去看一看。我让府衙的人接引,如果愿意的话,传个口信,晚上约上城主大人,咱们酒楼一叙?”萧栩羽递上一个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