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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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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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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长恭敬地把牌子递给了年轻的县丞,县丞看了一遍又拿近眼前再仔细端验。“好!好!”他回过头命衙差:“下去再拉一架驴驮上来。”面目疑惑的衙差领命而去。 县丞开始慢慢地打量白氏。 县丞的惊诧是有原因的:白氏原来叫拜丝麦,娘家在洛河,婆家在渭河,都是大户。她嫁给长安附近的木家村。公公是寺坊的管事,博览群书、通古达理,远近街衢都有贤名。陕西回民起事时,起事的回众一直邀他参与,只差硬绑裹胁带走了。 他不但不参与而且还反对并警告起事回民:“尔等以乱可作耶,大军至尔等恐无噍类矣!”意思是你们不要作乱不敢造反,到时朝廷大军一到肯定没好果子吃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后来他悄悄地隐居到了乡下—— 起事的回众后来杀到他隐居的庄子,他不忍心看到庄子里的汉人遭屠杀,出来挺身劝阻,被铁枪穿身。房子被焚烧成白地,一家三十余口也遭戕害惨死。他临死时大声告诫从后门院跑上山的白氏等女眷:“吾子孙有逃出者,速入汉教,背吾言者,非吾子孙也……”他的声音凄绝:绕过了山梁穿透了黑夜。白氏至今都觉得他音容宛在,那临终时声音永远都不能从心头抹去。除非她死了。 县丞脸上又亲切了许多。问起了白氏祖籍、教口、婆家娘家的一些情况。白氏在旁低眼低眉的小心应答。国义用袖子扫了一下院子里没有碌碡的大碾盘;“大人站累了,坐下歇会。” 县丞手在被秋阳晒照过的热碾盘上揣摩了几下,站直了身子,扇子“夸”的一合又“夸”的甩开:“吾地虽物贫地瘠但民风淳朴,县治有方,新制乡村禁约五项还是要务必守的。 一禁酗酒打架,窝娼诱赌,犯者罚银五两。 二禁砍伐树木,盗割苜蓿,犯者罚银五两。 三禁放羊害人,并及牛马,犯者罚银三两。 四禁偷秋麦粮,不论男妇,犯者罚银五两。 五禁偷摘果木,不论长幼,犯者罚银三两。 共五项,拿获者,举报人三七分罚金。” ——光绪初年,一两银子值一千铜文,一两金子值十两银子。长?如管吃管住,?年收?三四两银?;普通?耕农,?年务农收?约二十两银?;普通佃农,?年务农收?约十两银?。 县丞宣读的《乡约村规》在当时的地方治理中算是重病下猛药了,反正穷汉家犯了要你倾家荡产,但此时的海喇都哪个家里地里山里有果木可摘,不毛之地连树都少见。 正说着那衙差脸红赤赤地赶着一头驮着一石荞麦、一袋糜子一对驮桶的麻驴上来了。驴嘴里还吭哧吭哧的喷着热气。 衙差早已从驴驮上把犁铧、磨耙、三腿耧斗、锄锨、两石荞麦两袋糜面等零零散散堆了半院。黄县丞踱步到几个衙差跟前再叫把良民牌子挂上。一个衙差从身上拿出了个粗糙的杨木橛,“咚咚”的向窑门和窗子的中间钉。窑洞内弥漫起的一团团土雾一串一串灰溜溜直往土炕上锅台上撒。 白氏急了:“官头,停下我们个人挂。” 黄县丞又给里长叮咛,叫再给这家打一口旱窖,把后岔的李掌柜请来,用上红麻油。 里长姓赵,东南鸭儿嘴赵家庄的。他嗯嗯的清了清嗓子:“山台阳洼上二十亩山地墒好,撂直了几年,你们家种去。适合种荞麦,这几天就能种。后山阴洼上五亩地湿些种些秋草喂牲口;荞麦籽种是县衙给你们的贷种,秋粮收了归还籽种,利息按种子的十抽一。别把粮种喂了嘴咧,县府追查下来麻达大咧,会蹲班房的;你们来的人县老爷按人头分给一头驴,一石赈粮。今儿个二老爷发了善念,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都多得了一头驮,还有箍着铁圈带盖的水桶,一口上好的旱窖呀!只个山上没有红胶泥水窖连鬼都不上来,媳妇都没人给,你们祖上积了多大的福。” 里长的口气显得稀气、羡慕、嫉妒,好像怎么不是给他的。 赵里长说了他的安顿又表达了他的心境又拍了县丞的马屁。 但白氏听他说“你们托二老爷的福连驴多得了一头驮”的话,心里更确定了黄里长目不识丁,脑子好转但说话随口连毛子。 ——左宗棠为收复新疆和李鸿章有塞防海防之争,所幸当时的慈禧这个老女人不糊涂——两防并重,决定执行左宗棠西部安定,中国就安定一半的庭议。六十四岁的左宗棠抬着棺材出征。为了平息新疆叛乱,他必须要安定西北,所以他攻克一地,收复一地,就把牛种、朝廷赈粮交给了安置的百姓,让后方稳定。 里长说的荞麦贷种实际是地方上官吏欺上瞒下沆瀣一气的搜刮。农具白发粮种白给,根本不存在粮种连本带利息的偿还。 何家义和白氏从金吉堡被遣迁置时家置登记里有一匹马:四肢修长棕色毛的。它和家义的犁耙耧耒耜等一些种地的农具随迁徙的人流南下时,在关马湖棕马被官军撇了一把铜钱低价征缴。他相当于一匹马换了两头驴。 几个人下山了,县丞头上褪了色的红缨顶戴一颤一抖的风中像几根黄蒿摇着头。几个黑影影越来越渺小,最后不见了。但还能传来赵里长远处飘来“不来把种子吃完了”唱不像唱喊不像喊的调门儿。 “明儿起脸上再别抹锅灰了,我“何家义”看着心里不美气。”家义提着铁圈驮桶上下打量着。又说,“何家义,改得好,连名带姓全没了,这下又出教了。”摇了摇头从窑旮旯里取了块毡垫拉驴驮水去了。 何白氏在他身后一笑:“今儿后你叫我“丝麦”吧!一天再不咧“哎哎哎”的咧。” 窑顶上驴默默地啃着草,时不时还抬嘴打个响鼻。一棵粗壮不太高的杜梨子树插在半窑的崖面子上像是拍着黄绿的手掌,风一过来发出沙沙地摩梭声响。它露出褐红色的根紧紧抓住畔顶上的黄土好像不许它掉下来。立在窑头上的几丛刺蓬落下一只灰麻雀,它仰脖脆鸣了几声,叫来了另外几只。它们在蓬草间觅食、嬉戏。 窑垴上土瓦箍的半截烟囱里一股烟升起:黑的,黄的,白的,青的;从一股股变成一缕缕,袅袅青烟直穿天域。山有声了,塬有色了。——整个垴儿沟仿佛因他们俩的到来在干涩中慢慢一丝一丝的复活了。 东边崖面上是两孔黄土主窑,南北边各两孔偏窖,不过窑不太大,有一个只是掏了个洞:是装柴草圈牲口堆农具杂什的。这家原来的主人应该是个殷实或中等家户。哪里去了!何家义从它塌陷的水窖,崖面黑色的青苔,还有被蒿草挤倒的羊栅子,被狗牙齿封闭了的窑口,他知道年代久远了。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如何离开?命运如何?但他感念他好心的原主,心里祈福他们活着,祈福他们在乱世中人丁兴旺,一切平安。 第二天一早,后沟岔窖匠李掌柜来了,带了两个徒弟三个帮工几头驴驮。除了李掌柜,几个人黑,廋,脏,神情猥琐,差不多都衣衫褴褛,且辫子脏细,毛干色枯蒿把子一般。 ——这是当时大西北海喇都穷人特有的表征,也是大清帝国农民的普遍形象。当然除了部分回族穷人,因为回族教民不能抽烟:包括旱烟、水烟、大烟等。不抽烟使回民们戴着白帽的脸显得干净,精神。 丝麦烧开了一锅水,盆里端了些莜麦炒面。家义掰碎了几块庆阳老砖茶往一把铜茶壶里慢慢放。 李掌柜和那几伙计看得面面相觑。要知道庆阳老砖茶坚硬如石,连斧头一般都劈不开,俗称铁砣砣。“海家磨盘压馍馍,斧头劈开铁砣砣。”是海喇都人喝罐罐茶的两宝。 几个伙计看了主家手上这功劲,再和何家义刀子般时眼神一碰,心里就一阵激凌:他们再也不敢对脸上没搽锅底灰,长像有异域风情的外来户女人挤眉弄眼了;黄牙歪嘴里说哼的骚曲酸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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