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菱禾和赵斐刚刚告辞离去,冯潇儿竟也轻声与陈令秋辞别。
陈令秋转头看向这位王妃:“潇娘不再小住几日了?”
“不了。”冯潇儿脸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一阵儿,又说道:“你昏迷了好几日,其实冯家也得知了消息,堂嫂几人还想过来探望,只是被我拦下了。已经在王府叨扰了几日,眼下令秋你既已醒了,我自然不便多留,毕竟...”
冯潇儿余下的话虽未说完,但陈令秋见她神色落寞,倒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宋唳薨殂的消息,不知为何被朝廷有意隐瞒了下来,天底下并无多少人知晓,在世人眼中,她仍旧是那位辽王妃。
冯家本就相距没多远,陈令秋也没再多留,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明日再走吧,今日天色晚了,潇娘劳碌了几日,昨夜还一宿未眠照顾我,歇养一番再回去。”
“昨夜?你怎么知道?”冯潇儿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那...那昨夜我说的那些话...令秋你都听到了吗?”
“潇娘说了什么?”陈令秋神色自若:“只是醒来之后,听秋夷说起这几日潇娘不辞辛苦,亲自照顾我的事,倒也没什么其它的。”
听见这番话后,冯潇儿顿时松了一口气。没有拒绝陈令秋今夜的挽留,小声告辞后,便慌里慌张的带着荷香逃一般的走向铜雀楼。
幸好没听见...
不然自己妗娘的面子往哪搁呀...
望着冯潇儿远去的倩影,陈令秋双手拢袖,无声笑了笑。
他自然是听到了。
昏迷的这半旬里,他的状态有些古怪。
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离,上一息像是以某种方式重入了武道山巅,正与圣人论道时,下一瞬又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所以断断续续听到了床边冯潇儿的抽泣和一些碎碎念。
例如“都怪我,若是不找你帮冯家的忙,也不会害得你受伤”还有“都怪你,要不是你用刀柄戳我,我们早就走啦”之类的话,然后一会儿说起自己在郴州辽王府的孤寂生活,一会儿又提起那枚玉簪,说除了爹娘外,从未有人待她这般好过。
反正就是各种碎碎念,无声抽泣带着小声埋怨,甚至当年竹林一别后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这位王妃揪了出来。
除此之外的照料,也很用心。
擦拭身子之类的事有所不便,但其它喂药换药看护都是冯潇儿亲力亲为,就连秋丫头都不及这位王妃照料的细心。
或许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
陈令秋还听秋夷说,连翊麾军战死士卒的抚恤银两等繁杂事宜,都是这位王妃一手操办。
的确有几分长辈和王妃的样子。
或许是近来劳碌,冯潇儿昨夜哭累了,还匍匐在他怀边睡了一会儿。
陈令秋当时能够清楚的感知到冯潇儿微弱的呼吸,乃至微不可闻的心跳脉搏,只是却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那种感觉...很玄妙。
静静站定了一会儿,陈令秋转身回到房内,拿起书案上的大周传国玉玺感受了一番,仍是没能琢磨明白这东西该如何使用。
稍加思索之后,转身出了庭院走向抱朴阁。
先放在五楼,等陈北霜回来再说。
登抱朴阁时还见到了红凊。
对于这名女子宗师,陈令秋自然不可能毫无提防,红凊每次登楼时都有喻大总管相伴,抱朴阁上三楼也禁止她上去。
红凊目前似乎仍是一无所获,她倒也安逸知足,正在二楼安安静静的看书,没什么其它异样表现。
陈令秋路过时,停步瞧了瞧红凊手中的书籍,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又乐呵呵提醒了一句“下一页有图”。
之后便没再打搅,返身径直登楼。
而等他上楼之后,红凊有些疑惑的翻开一页,果不其然瞧见两个黏连在一块儿的小人...清冷的神色破天荒一红,吓得她连忙合上书籍,看了一眼封面几个大字——《昭阳趣史》
书自然是她方才见陈令秋登楼,慌乱之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因为她原本在发呆,根本无心看书。
可眼下落在人家眼里,自己岂不是成了千辛万苦求来登楼机会,却躲在里边儿看小淫书的不知廉耻女子?
但陈令秋走都走了,她想解释也没机会。回想起方才那位公子哥儿意味深长的眼神,红凊顿觉生无可恋。
...
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天边斜阳尚存,秋风浴于青翠群山和庭楼碧瓦之间。抱朴阁六楼窗柩旁,陈令秋负手站定,远眺望仙湖平静的湖面。
偶有锦鲤跃起时,湖水伴着心湖一齐泛起涟漪。
方才所言“酣睡一场”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这几日以来,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异常清醒。
算是某种阴神远游的流绪微梦。
似仙人临空长游,浮空而立,入“目”之处,如云遮雾罩般,丝毫看不真切。
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五感觉识仿佛被人抽丝剥茧一一从体内抽离,就连所谓的“看”都像是某种心神洞察,而非目之所及。
但陈令秋仍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身外碧空的苍穹被万丈霞光映得火红一片,令人分不清到底是残阳还是火光。前方还伴随着一道道紫白闪电和轰鸣的雷声,响彻云霄。
雷霆的巨响好似神灵低吼,在天空中不断回荡,震得整座天幕涟漪阵阵,云层消散。
而那阵阵涟漪似乎不满足于震散云层,渐渐地,就连空气之中都如水波般泛起富有规律的纹路,陈令秋感知到周遭的“画卷”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晚霞当空,山川一瞬间破涌而出。
锦绣山河屹立,不仅有黄沙滚滚的塞外漠北,还有大周的青砖黛瓦江南水乡、胡服骑射草长莺飞的楼荒,以及重峦叠嶂的蜀地青山。
浮空而立的陈令秋俯瞰山河,仿佛是在窥视自己的人身体魄。
山川蜿蜒,林木葱茏,一点点铸就了武夫坚韧不拔的体魄,那条连绵千里南下的望仙河,游曳穿过几州之地的山河湖川,却又于人身天地过神阙鸠尾天突,一路倒行逆施朔游北上,汇聚泥丸宫。
而坐落于幽王府的望仙湖湖底佛像,正处在丹田黄庭位置。
陈令秋仿佛抓住了一丝可遇不可求的明悟。
只可惜那残念稍纵即逝,等他再回过神时,意识便已重新回到了抱朴阁,仍旧形单而立。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但若是陈令秋能够感知到天地气象的话,便能察觉到身后木匣之内的玉玺,蕴藉的磅礴气运好似被某人鲸吞攫取走了一般,“肉眼可见”的暗淡无光...
...
...
下楼时,陈令秋没搭理将头埋入桌案无地自容的红凊,只是一路径直走到楼外,见秋夷在此等候,想了想,问道:
“那名女子在何处?”
“回殿下,曾管事吩咐安置在了鹿呦庭院。”
“带我去吧。”
“喏。”
行过王府百转回廊,途中月柳也凑了上来,三人一路来到鹿呦庭院时,刚迈入其中,便见一名女子静静站在桂树下。
依旧是之前陈令秋所见的那一身淡蓝常服,腰间丝绦系着纤嫩腰肢,鬓发用木簪随意绾起,只能隐约见到半张温腻侧颜。
一桂一人相顾站定,铅华洗尽,珠玑不御,即使散落的桂花坠上发梢间,依旧显得不染俗世尘埃。
听见庭院外脚步声走近后,久梦乍回的女子缓缓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
这位素雅女子的眉眼极为不俗,但并非美艳不可方物的类型,而是一种道不明的冰肌玉骨,神若秋水,体态更是娴静柔美无比。
而直到这时,陈令秋方才见到她额头上的玄妙印记。
枣红印记形似道家阴阳鱼,却更纤细一些,互相交融却又区隔分明,余晖坠于其间,丹红中耀着几分金色光彩。
别说,倒真有几分不俗。
陈令秋思索着之前那夜发生的事,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时,身旁的月柳忽然惊呼:
“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