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庄位于城东武通坊西侧小山梁上,建筑古朴,肃穆庄严,自少庄主蒙威遇袭后,庄内已加强戒备,虽仍与各派互有往来,却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周围百姓自都避而远之。
江南飞拿着刺绣图赶到门口,四名彪形大汉持械迎上,询问他所来何为,江南飞道:“四位大哥切莫误会,在下是来送礼的。”说罢递出刺绣,其中一人问道:“看尊驾不像本地人,恁地带礼上门?”江南飞拱手道:“在下和贵庄蒙磊兄以及姬姑娘相识,请代为通传。”
那人示意同伴进庄通传,教江南飞稍作等待。三名大汉居高俯视,江南飞未觉无礼,心道:“蒙少庄主遭人毒手,无怪上下谨慎行事……”想到顷刻即能和姬萋重逢,多等一会儿实是无妨,蒙磊恐怕仍会对自己冷眼相待,不知自己怎的得罪了他,只盼他别着急下逐客令。
约莫半碗水工夫,通传之人尚未回话,庄门远端即传出一阵脚步声,似有数十人蜂拥而至。江南飞和三名大汉闻声眺望,见来者列成两队,皆是武人打扮,气势汹汹,衣裳颜色深浅各异,为首几人谈笑风声,蒙家庄三名大汉齐声喝道:“是他们!”江南飞不禁问道:“他们是谁?”
最先说话那大汉道:“是赤焰门门主单照衣和无忧门门主乐不归,单照衣身旁是他胞弟单照裳,乐不归身旁是他堂弟乐战元,两派与本庄向来不和。”说时其余两名大汉已推门回庄。
江南飞看两队人马各有五十人左右,领头的共有四人,待对方步步逼近正门,索性跨上台阶,和那大汉并排站定。
蒙家庄那大汉原本如临强敌,同伴皆回庄请援,他犹似一夫当关,有人陡立身侧,气势霎时不减反增,厉声斥责道:“本庄近日无意会客,单门主和乐门主何以不请自来?”
两队人马迅速以领头者为圆心散成半圆形,深衣一队领头者道:“快去通知你们蒙老庄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能交出那无胆盗贼,单某和乐门主绝不为难其他人!”
那大汉怒道:“甚么无胆盗贼!姓单的你别信口雌黄!”
江南飞细视单照衣,其人四十来岁,面黄肌瘦,颧骨突出,左胸绣了一团红色火焰,身后各人衣服上皆有此图,想来赤焰门以赤焰为记号。
另一队领头者服色浅白,正是无忧门门主乐不归,高大肥胖,宽度似有两人大小,指那大汉道:“你不知内情,还是请你们庄主……或者你家蒙大小姐出来说清楚吧!”
江南飞暗忖道:“这人口中的蒙大小姐定是姬萋的母亲。何以要让蒙家庄交出无但盗贼?盗贼?莫非……莫非他们冲着姬叔叔来的?”联想早前在城门口看见的告示,近日开封多家被留书偷盗,尚自推敲,庄门咯吱一声大打而开,一队人马如潮水般冲将出来,手持长枪利剑,断断续续约有七八十人,在正门前一字排开,个个神色凛然,教人望而生畏。单乐二人队列中有的不自觉后退,单照衣、乐不归各举右臂,示意手下切莫自乱阵脚。
江南飞回望庄内,一眼看去,只见姬萋一袭白衣,明亮绝伦,和蒙磊一左一右跟在一名中年美妇身旁,四个武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飘然紧随,一行走下台阶,姬萋瞥见江南飞,“啊”的一声道:“是你来啦!”中年美妇斜眼一睨,姬萋微沉着头不再说话,江南飞知蒙家庄大敌当前,中年美妇率众与对方相峙,任何细小声响均能左右形势,遂屏退数步,只远远守望姬萋。蒙磊发现江南飞后,眉头紧锁,面上大为不悦。
四个武夫其中一人长须飞扬,昂首出列,指单照衣、乐不归道:“两位聚集门人到我蒙家庄来,究竟所为何事?”
乐不归镇定后怡然应道:“单兄已说过一遍,乐某再说一遍也去不可。请贵庄交出那位无胆盗贼,乐某和单兄对贵庄既往不咎。”
中年美妇蹙眉道:“甚么无胆盗贼,你把话说清楚!”
单照衣道:“蒙大小姐……哦,不对,是姬夫人,姬夫人的脾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没变。你瞧瞧这是甚么?”拿出一张纸条,长须武夫走下台阶,取了递给中年美妇蒙婷,纸条上写着一行字,乃是:赤焰神刀,我来取,你尽管守好。
蒙婷当众念出,单照衣、单照裳身后众人一阵喧哗,有的吼道:“这人实在太嚣张了!甚么玩意儿啊!”
单照衣看蒙婷稍有迟疑,加重声气道:“赤焰神刀乃本门历代相传的宝物,前日有人留下此句,单某严加布防,刀不离身,只可惜……只可惜最终仍被贼人得手。单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只是听闻乐兄也丢失了天喜剑……”
乐不归道:“没错,乐某手上同样有类似纸条,写着“天喜剑,我来取,你尽管守好”,本门虽非天下数一数二的门派,到底在中原立派已久,如今遭此奇耻大辱……天喜剑乃门主配剑,传了出去,乐某有何颜面见人?”
蒙婷道:“我听说近日的确出现了一伙盗贼,专门留书窃宝,不过官府已发出告示,称三日内必定破案。两位丢失宝物可惜之至,却为何到蒙家庄来……说甚么无但盗贼之类的话。”
单照衣道:“蒙大小姐何必明知故问?单某既称呼你一声“姬夫人”,自然早已得知你夫君便是当年妙手空空、轻功无人能及的黑面大盗姬破虏,留书窃宝这等狂妄自大之举,黑面大盗当年干得少么?”
蒙婷尚未搭话,蒙磊愤恨应道:“你既知我姑父是谁,必听说他已失踪多年……你们看护本门宝物不力,与人无尤,没来由到我蒙家庄要人,当真岂有此理!”
长须武夫将纸条交还给单照衣,单照裳回蒙磊话道:“世上盗贼很多,能留书窃宝、狂妄自大的除了你姑父之外兴许还有别人,但能来无影去无踪,使用接下来轻功的,恐怕就只有姓姬的一人吧!”
说完同单照衣略一合眼,蒙婷、蒙磊等尚未应对,单照裳脚步晃动,竟在百多人面前施展轻功步法,江南飞看他闪转腾挪,步调虽差得几许,然走法身姿,无疑出自飞天疾行功。
蒙磊诧异道:“这是……他怎么会姑父的轻功?”说完不自觉朝江南飞看了一眼。
姬萋思念父亲已久,多年来一直打探无果,看单照裳身形挪动,仿佛父亲在前,无意他顾,忙道:“这是爹爹的飞天疾行功。你……你见过我爹爹?”蒙婷咳嗽一声,示意蒙磊、姬萋别再出声,二人低头间后退几步。
单照裳演示轻功正当收尾,远处传来鼓掌和欢笑之声,“哈哈哈,老夫紧赶慢赶,险些错过一出好戏,能亲眼得见单副门主展示轻功,实在三生有幸!”说话之人四十五六岁,胡须中隐生霜白,身后跟着十来个魁梧汉子。
单照裳尚待接话,其兄单照衣高声斥道:“好你个司马煜,你不好生待在明月楼,到蒙家庄来凑甚么热闹?”来人正是明月楼楼主司马煜。
蒙婷向司马煜微微点头,司马煜走向单乐二人道:“你们来得,老夫堂堂明月楼楼主来不得么?”乐不归看他只带了十来人,嘲讽道:“你这么点人也好意思来助阵?乐某倒很钦佩你的胆识。”
司马煜不理会乐不归,朝蒙婷拱手道:“老夫许久未见蒙老庄主,今日特来拜会……无意被犬吠所扰。”蒙婷微笑道:“实在不巧,家父同少林派智善大师去大相国寺了,不过司马楼主既大驾光临,还请移步庄内略品清茶。”司马煜率众走近蒙婷、蒙磊一侧。
江南飞心道:“原来智善大师还在开封城,说不定有缘能再见一见大师。不知蒙少庄主身体如何了……”想来有智善大师出手相助,姬萋的舅舅多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剧毒侵体,余毒肃清尚需多时。
只听乐不归身旁一人怒道:“司马煜你别指桑骂槐,你……你说谁是犬、谁又在吠?”正是乐战元,司马煜笑而不语,蒙婷等人也都忍俊不禁,单照衣看乐战元已被对方激怒,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句话,乐战元立时转颜:“哼哼!都说狗鼻子最灵,我看未见得。咱们堂堂司马楼主的鼻子要比狗子灵得多……蒙大小姐虽已嫁为人妇,多年来司马楼主仍是穷追不舍,哪里有蒙大小姐,哦,不对,该称姬夫人为妥。哪里有姬夫人,哪里就有咱们的司马楼主。”说完和堂兄乐不归以及单氏兄弟放声大笑。
原来明月楼与蒙家庄自来交好,司马煜父亲在世时,常带司马煜到蒙家庄走动,司马煜虽比蒙婷年长几岁,两人却称得上青梅竹马,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蒙婷又天生好动,不受世俗所困,司马煜从不敢上门提亲。直到蒙婷刺杀金人后躲去洛阳,最终遇见了姬破虏,司马煜固然肝肠寸断,知蒙婷觅得良缘,对其仍是事事关怀已殊为不易,至今未娶更显情之深切。坊间所传,既有美化其事的,也有刻意添油加醋好看笑话的,向来是褒贬不一。
司马煜顾及蒙婷清誉,多年来忍痛疏远蒙家庄,今日听闻两派率众上蒙家庄,这才不得已出手助阵。乐战元言语无度,蒙婷听罢固然已剧怒无比,连温柔和善的姬萋也鼻息急出,蒙磊、四武夫以及蒙家庄弟子亦自忿忿,司马煜指乐战元道:“阁下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须知恶意中伤是最下三滥的手段。”
乐不归满脸堆笑,单照衣道:“咱们这一辈人中,哪个不知你司马煜自小爱慕蒙大小姐,只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别人不爱你名门公子,却独爱那面如黑炭的江洋大盗……哈哈哈,司马楼主求而不得,于是终生未娶,司马家从此绝嗣,实在可惜,实在可惜!”
司马煜微低着头,无力反驳,蒙婷霎时也陷入沉思之中。姬萋道:“你别侮辱我爹是江洋大盗,我爹扶危济困,对我娘和我不知有多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蒙婷身旁四个武夫齐声响应:“没错,姑爷他侠义为怀,扶危济困,你胆敢侮辱姑爷和大小姐,休怪我等不客气了。”说完蒙家庄七八十霎时鼓噪起来,有的故意将兵刃相撞,噼啪之声甚是骇人。
单照衣、乐不归等面不改色,直到蒙婷招呼众人安静后,单照衣才道:“舍弟照裳在开封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刚才施展的轻功,正是从那偷刀贼人身上学的。当年蒙老庄主曾带他的乘龙快婿姬破虏到本门作客,单某依稀记得,姬破虏展示的轻功步法,与照裳所展示的如出一辙。那时蒙大小姐和温兄弟也在,你们不会忘了吧?”蒙婷和四个武夫最先说话那人对视,那人自是单照衣口中的温兄弟,其人名玉恩,与姬破虏、蒙婷在西夏结识,那时二人正值逃亡,温玉恩也恰好走投无路,同生死、共患难,姬破虏视之如手足。
蒙婷、温玉恩不加反驳,自是双双默认。单照衣接着道:“江湖上传闻黑面大盗姬破虏失踪多年,今日看来,传闻多半是假的。他并非失踪,而是藏在了蒙家庄内。”
那武夫温玉恩厉声道:“你这话甚么意思?”
单照衣道:“姬破虏那厮当年固然对我无礼至极,只是单某绝非小肚鸡肠之人。若非证据确凿,绝不会同乐门主一齐来讨个公道。近日中都护龙会入驻明烟山庄,有河南统军司为证,邀请各派相聚一堂,请贴上明说要见识各派绝技,如今……如今本门丢失赤焰神刀,无忧门丢失天喜剑……至于其他各派,单某听说也不同程度遭劫,唯有你蒙家庄独善其身,加上那惯用的盗窃手法以及天下独一无二的轻功,不是你蒙家庄指使姬破虏干的,还有别的么?”
两派弟子学着蒙家庄的样,也将兵刃相撞,欲以此压制蒙家庄的声势。
待声响稍歇,蒙婷走近单乐等人道:“护龙会依托朝廷,有的门派趋之若鹜,可蒙家庄向来不喜官场热闹,只是碍于礼节答应赴宴。至于要展示自家武功,蒙家庄更是毫无兴致,也绝不会阻止其他门派在朝廷官员面前谄媚献技。”
单乐二人勃然大怒,顷刻便要欺近蒙婷,姬萋担心母亲安危,“啊”的一声道:“被伤害我娘……”
单照裳指着蒙家庄众人以及司马煜道:“总之你们不给个交代,我等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闹到官府抑或提刑司,甚至统军司,那可由不得我们啦!”蒙家庄虽威震中州多年,到底处金人统治之下,当真引得各司衙前来,于蒙家庄自无裨益,何况蒙威尚在调养之中。
蒙婷一时全无主意,司马煜、四武夫、蒙磊等也面面相觑。
江南飞眼里尽是姬萋,看她神情忧伤,柔目含水,疼惜之情骤起,何况此事关系自己敬重至极的姬叔叔,当下鼓足勇气,大不踏出道:“要说一定是黑面大盗干的,在下看未必如此!”他想盖过众人谩骂喧哗之声,是以从丹田发力,姬萋喜不自胜,蒙婷、温玉恩、司马煜等转身相视,自都觉如救星降临,来不及询问他是何方神圣,单照衣、单照裳以及乐不归、乐战元惊诧错愕,纷纷皱起了眉头。蒙磊却暗暗道:“这小子当真阴魂不散,又想在表妹面前出风头……”知他确有几分本事,到底替自己家说话,只好吞下心头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