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此书大感惊诧。
“夏星眠，你以前来过这里？为什么会有人喊你的名字呢？”
夏星眠抬起泪汪汪的眼眸。
“你相信我的话？”
“当然相信你啦，现在有我在你旁边，你不用怕的。”
顾此书扶起女孩。
挥舞着手中的破木剑。
“走，咱俩过去瞅瞅，管他是鬼是人还是怪物，我都会好好收拾他一顿！”
“不，咱们先去上学吧。”
“也行，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男孩用木剑拍着胸口说。
夏星眠的眼睛红扑扑的。
她刚刚踏入这片森林的时候，心里就控制不住地“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本来就胆子小，又加上一个人，走到这片就害怕得不行了。
没想到她竟然听到了一道怪异恐怖的声音，她紧紧捂住耳朵，可是那道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大声了。
“阿眠、阿眠……”
她听得很清楚，从森林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叫的是自己的名字。
那道声音刚刚消失，就有一群同龄的孩子来到了这里。
见到夏星眠瑟瑟发抖的模样，他们赶紧跑过来问她怎么了。
夏星眠如实告知，却被对方当成自己吓自己的胆小鬼取笑。
那些看上去乖巧温和的人不仅没有相信她，反而联起手来嘲笑她。
而眼前这个看上去凶巴巴的死鱼眼男孩却信任自己，还说要为自己出气。
夏星眠心里暖洋洋的。
眼睛没出息地红了起来。
眼泪水哗啦啦的。
顾此书看见夏星眠哭了，以为她被吓惨了，把手中的木剑递向她，示意她拿着破木剑的另外一端，他牵着她走。
清晨的雾气弥漫整片森林，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各自握着破木剑的一端，并肩齐行。
夏星眠别过细嫩白皙的小脸，偷瞥死鱼眼男孩，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顾此书……”
“嗯，怎么了？”
“没什么。”
就快要走出这片森林了，她又偷偷瞥了他一眼，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男孩转头。
她说：“顾此书，你真好。”
男孩一诧。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夏星眠，这还是别人第一次夸他呢。
心里乐滋滋的。
……
往后的清晨，顾此书都会在这片森林的入口处等着这个面颜乖巧的女孩。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
渐渐的……
他和女孩开始熟络起来。
她会跟顾此书说更多琐碎的生活日常，会说自己不知道怎么跟同班同学相处，以至于旁人都以为她性格孤僻，不好相处。
也会说她被某个老师提问了，回答不出问题挨批评了，被同学们取笑。
她总爱说自己是一个笨小孩。
不自信的光芒，常常在这个娇小乖巧的女孩眼里出现。
她那对堆满黑眼圈的眼眸，弥漫着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淡淡忧郁。
顾此书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反驳她的自我嫌弃，听见顾此书满脸认真地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夏星眠眼里的忧郁慢慢消失无踪，露出甜甜的笑容。
她主动跟顾此书提起了埋糖的事情，告诉他自己为什么要埋糖。
顾此书拿出一堆橘子糖果，放到她手心里，“想要变得勇敢没有错，可是，你不用勉强自己，埋掉自己喜欢吃的糖果。”
他轻轻勾住她的手指：
“我会陪你一起长大。”
夏星眠眼里泛着泪花。
顾此书擦掉她的眼泪。
“只要可以开开心心的，就算不勇敢也没关系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勉强自己，要开开心心的，害怕的事情大不了不做，或者通通交给我。”
男孩语气温柔。
夏星眠满心温暖。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
“阿书，我依然要努力变得勇敢起来，我不要事事都依赖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也想有一天，你可以依赖我呢。”
顾此书摸摸女孩的头发。
“你不会成为我的负担的，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约好了，在我需要依赖你的时候，你一定不能拒绝呐。”
紫发女孩点点头。
然后踮起脚尖，像顾此书摸摸她的头发一样，伸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此书养成了一副好打不平的秉性。
遇见不公的事情，他总会第一个冲出来，站在被欺压的一方。
不管对面是大人还是小孩，也不管自己干不干得赢对方。
得罪的人越来越多，他隔三差五就搞得鼻青脸肿的，加上性格孤僻，渐渐被人们当成到处惹是生非的坏孩子。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听到人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声音。
顾此书一点都不在乎。
纵使要被人们的目光包围，在他人的闲言碎语里孤独游弋，男孩也无所畏惧。
遵从内心而活，无视他人的目光与口水，是他生活的第一要旨。
夏星眠仍旧怕生。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不再勉强自己去交朋友了。
因为从某个夏天开始，她与某个男孩约好了，要陪着彼此长大。
她没别的爱好，只喜欢看书。
人们总能见到这个安静乖巧的女孩坐在香樟树下的木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童话集，旁边放着一瓶橘子汽水。
看书累了，就打开汽水，倒进瓶盖里，饮酒一样喝着汽水。
顾此书见她经常捧着一本厚厚的童话集，问她是不是很喜欢童话。
“我很喜欢童话故事。
“但我从不相信童话。
“童话故事是好心人编织的美好谎言，我没有沉浸其中，只是借此提醒自己，生活是破了相的童话，满目疮痍。”
岁数越大，她越是安静内敛，几乎只在顾此书面前展露笑颜。
虽然性格安静内敛，但她淡淡的眼眸，时常散发着清晰的疏离感，与顾此书从小就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相似。
男孩和女孩，一个是大家眼中的乖乖女，一个是人们眼中的大捣蛋鬼。
明明性格大相径庭，却偏偏选择接纳对方，彼此依赖，相互陪伴。
两人一直陪着彼此。
从八九岁那年，在树下埋糖相遇开始，一直到十五六岁的现在。
暖洋洋的夏日午后。
夏星眠慵懒地靠在香樟树下，顾此书坐在她旁边，认真修剪她略微开叉的发尖。
旁边的人指指点点，给公开撒狗粮的两人贴上坏孩子的标签。
顾此书放下修剪头发的剪刀，在人们不怀好意的议论声里露出笑容，满眼宠溺地揉揉捧着童话集的娇小女孩。
由于跟顾此书关系亲密，好多跟顾此书结下梁子的人开始为难夏星眠。
顾此书没有办法，只好片刻不离地跟在紫发女孩身边保护她。
陪伴是治疗孤独最好的药。
约好一起长大的少年和女孩嘴边盛开的笑容，化成最甜的糖果，储藏在名为心脏的糖果罐里，供往后余生，忆之甘甜。
……
欢糖镇中部，有座漠诞广场。
这座广场很大，可以轻松容纳上千人，所以每年的烹偶之宴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漠诞广场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竖立着四座巨大的雕像。
单看雕像，是一个瞎了眼的英俊男子，握剑指天、赤身光膀。
男子的姿态丑陋而猖獗，巨大的剑上流淌的鲜血，凝结成密密麻麻的人头。
此人是引发世界性战争的罪魁祸首，是被世人称为“祸世罪魁”的大恶人。
给这人立雕像，不是为了表达敬仰之情，是为了供世人尽情唾骂。
虽然欢糖镇民的生活算得上平静无扰，但几乎每天都会有人跑到漠诞广场，对着祸世雕像，吐上几口唾沫。
如果不是这个大恶人惹得天下大乱，人们不必困在这座小小的安乐地里度日，可以去外面见识更高更远的天空了。
几个月前，有人弄出了一个“可爱榜”，谁家的孩子听话懂事，成绩优异，获得大家的认同，就可以写进“可爱榜”。
排名前十位的孩子，每个星期都可以领到奖品，家长也会得到一个“大家长”奖牌，作为教子有方的嘉奖。
当然，可爱榜只面对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十八岁以上的是没有资格上榜的。
登榜者不仅可以给家里添光，还有奖品可拿，为之努力的孩子越来越多。
顾此书是街坊邻居眼中公认的坏孩子，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臭脸经常都是鼻青脸肿的，加上我行我素、不听劝诫的不良脾性，登上可爱榜这种事直接与他无缘。
父亲顾今酌以前的名声并不太好，因为他家这个桀骜不驯的死鱼眼小子，他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差了。
好多人都说他是一个不懂得教育孩子的“憨包”父亲！
他并不在意这个。
只是见到儿子隔三差五就背着一身的伤回来，心想再这样下去，这个小子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捶死的！
趁着可爱榜的风气盛行之际，他要求顾此书收敛脾性，洗刷坏孩子的恶名，争取在可爱榜上获得一席之地。
“为啥？”
顾此书不情愿。
“阿书，我不要你当什么英雄，我只想让你当一个乖乖的好孩子。”
顾今酌语重心长。
顾此书一句话也不说。
顾今酌使劲踹了一脚儿子的屁股，神色严肃，却柔声道：“虽然咱俩不是亲父子，但我也想你可以给我养老送终，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我不想经历。”
顾此书见到父亲的眼里有泪光闪烁，不再顶嘴，卸下眼里的执拗。
“好吧，我会努力的……”
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那老爹就等你荣登可爱榜的好消息啦。”
顾此书笑着点头。
转过身回屋时——
眼神却变得黯淡起来。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跟那些爱欺负人的家伙过不去。
对方也总是泼他脏水，说他是爱惹是生非的大捣蛋鬼。
慢慢的，几乎所有认识顾此书的人，都给他贴上了一个坏孩子的标签。
而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一直都懒得跟别人解释半句。
在内心深处，顾此书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坏孩子。
而如今，他要顺遂父亲的心意，争取成为人们眼中的好孩子。
这算不算是一种败北呢？
夏星眠也跟顾此书差不多。
她的爷爷在和别人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的孙女乖巧懂事，一定会登上可爱榜的，不说榜首，前三是没问题的。
没想到夏星眠连榜都没上，大大的打了他的脸，让他倍感没面！
一直就不喜欢顾此书的红衫老头儿把一切都归罪于顾此书身上。
他觉得是那小子教坏了孙女，于是，他严令禁止夏星眠出门见顾此书。
……
阴雨天，入夜前。
红衫老头儿喝酒醉了，顾此书偷偷溜到书屋前的香樟树下。
夏星眠早已等在此地。
“阿书，怎么办？爷爷让我好好努力，登上可爱榜，还不准我见你了。”
“以前他不也是让你少跟我接触吗？不是照样没影响我们？”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爷爷说了，如果我再跟你待在一起，他就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家门。”
“真的？这也太烦人了，那个喜欢乱擤鼻涕的臭老头居然这么过分！”
夏星眠微微蹙眉。
“阿书，不要这样说爷爷……”
“抱歉，有点激动了。”
夏星眠小脸苍白，眼底的黑眼圈格外沉重，似乎是因为心底堆积了诸多忧虑。
“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我也不想离开爷爷，无家可归，那样一定会很辛苦的。”
她红着眼眶看着顾此书。
“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我被爷爷赶出家门了，大家会把一切归罪于你，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抨击你的。”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与口水，可是你的父亲呢？他不是外人。”
夏星眠的声音越来越低。
“阿书，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开的。
“就像你不能为了我抛舍父亲，我不能为你抛舍爷爷，我们都在慢慢长大，肩上多的东西，不只是岁数，还有责任。”
她是心存顾忌的孩子、是不够潇洒的孩子、也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束缚她的，不是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自己选择跳进囚笼里的。
顾此书揉揉夏星眠的头发。
他知道女孩的忧虑与痛苦，出自她的温柔与懂事。
他不反对她的观点，只要是她认真做出的选择，他都会支持她。
但对这件事的想法，他也不会藏起来，即便会被包括夏星眠在内的所有人视为真正的坏小孩，他也不会藏起不说。
生而为人，本应该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造出枷锁困住他人。
他不想困在任何形式的束缚之中，无论是以爱之名造出的枷锁、还是用道德绑架的方式编制的囚笼，都休想困住他。
他不是一个罔顾道德底线、六亲不认、善恶不分的人，但狡猾地利用这些建成的囚狱，他绝不会选择乖乖屈服！
少年的想法纯粹而幼稚，天真且矛盾，但这确实是他的信条。
夏星眠得知他的想法，也不否定他的观点，只回以淡淡的笑容。
这就是他认识的顾此书。
这才是她认识的顾此书。
雷电大作，小雨陡然变成倾盆大雨，硕大的雨珠就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顾此书见到雨势凶猛，狂风呼啸，把伞都吹断了，想把夏星眠拉去躲雨。
娇弱的紫发女孩摇摇头，执拗地平躺在地上，面向昏暗的天空。
顾此书也不再勉强，陪她平躺在路上，任凭狂风暴雨肆虐。
“我们都是好孩子。”
倾盆大雨里。
她握紧了他的手。
面朝落雨的少年和女孩充满了幼稚与傻气，却像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游弋的两尾孤鱼，隐喻着孤军恶战整个世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