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糖北街。
一座小小的书屋前。
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坐在香樟树下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远处。
早上她起来,发现顾此书出门了,饭桌上留有他做的早餐。
全是她爱吃的。
桌上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阿眠,我出去一趟,早餐一定要记得吃喔,碗留着我回来再洗。
夏星眠嫣然一笑,“笨蛋阿书,我又没事儿做,还要等你回来洗碗呀。”
她吃了早餐,把碗洗了,还把小书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顿。
没事情可以做了,就挑了一本爱看的诗集,坐在屋前的长椅上边看边等他回来。
书是自己爱看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心思一点都集中不起来。
她心里想的,全是顾此书。
他去哪里了呢?
又去找那个背蜂桶的大叔?
他会不会有危险呀?
不会的,我不该胡思乱想的。
垂在胸前的头发有点毛躁躁的,好像还有点分叉了,真烦呢。等会儿阿书回来了,就让他帮我稍微修剪一下吧。
别看阿书总是一副不爱理人的模样,他可温柔啦,手也很巧。
他会给我洗头发,梳头发,编好看的辫子,也会给我修剪分叉的发尖呢。
人们都觉得他是一个拒人千里,总爱惹是生非又不好接近的坏孩子。
只有我知道,他有多温柔。
幸好……
只有我知道。
“哒!”
有人打了一个响舌。
夏星眠抬起眼眸。
一个扛着黑色大镰刀的短发女孩来到香樟树下,坐在她身边。
面对夏星眠“有何贵干”的疑惑目光,千尾鱼也不啰嗦,直接表明来意:“臭死鱼眼让我带你去个地方。”
夏星眠最先关注的,不是千尾鱼要带自己去哪里,而是她对顾此书的称呼。
“阿书就是阿书,不是什么臭死鱼眼,你不要这样叫他。”
千尾鱼露出笑容,揶揄道:“难怪你和他合得来,总要腻在一起。”
夏星眠小脸微红,然后问她:“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阿书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要让你来带我去?”
“哎哟,你不相信我?真的是顾此书拜托我的,骗你是无家可归的小狗。”
夏星眠只好关上门,跟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来到欢糖最南部的砰咚树下。
“阿书呢?”
夏星眠扭头问千尾鱼,却听见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千尾鱼手中的黑色镰刀落在她的额前,镰尖触及她的额头,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溢出的鲜血凝结成血珠,飘向旁边的砰咚树。
夏星眠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千尾鱼捏捏她的下巴,满眼戏谑,“傻瓜,我是骗你的。”
“你不是说骗人是小狗?”
“这个世道,当人当狗有什么区别,当一条小狗可能更幸福呢。”
千尾鱼曲起手指。
指尖绽放碎芒,化为片片蒲公英花瓣,飘至夏星眠额头上的小口子里。
夏星眠如遭电击。
痛苦的哀嚎响彻云霄!
千尾鱼捂住耳朵,看着腰悬铃铛的女孩痛苦地蜷缩在地,腰上的铃铛逐一破碎,然后化为一只紫色的蝴蝶。
“轰!”
从夏星眠额头上的小口子里溢出的血珠儿落在砰咚树上,粗壮的树身颤动不已,随后竟然拔根而起,驰向天空。
千尾鱼拿出一个黑色大袋子,打了一个响指,驰至高空的砰咚树落在地上,红色的小果子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颗颗粒粒,密密麻麻,飞到了她手里的大袋子里。
砰咚树极速旋转,化为一只巨大的红狐,心口处有一个散发着黑雾的洞,传出“砰咚、砰咚”的声音。
很像心跳声。
却远比心跳声急促。
宛如急促的鼓声!
身躯庞大的红狐张开嘴巴,把紫色蝴蝶吸入了嘴中,一口吞下。
千尾鱼扛着满满的一袋砰咚果,抬头仰望远空,目光凛冽。
“杀戮之宴即将开场,可是出席这场宴会的人,都是会呼吸的死人,谁来担任杀戮者,又要由谁来扮演无辜者呢?”
……
漠诞广场。
海聆帆看着脚戴镣铐的少年。
“我记得,现在这个情况,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我,你不怕受到惩处吗?”
顾此书敲了一下脚上的镣铐,平静道:“我都不怕你怕啥?”
此前,顾此书目睹了言盼山上发生的一切,在海聆帆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悲哀,也感觉到了他对阻止他埋狗的人的厌恶。
他忍不住问海聆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少年相信这个喜欢追逐月亮的男孩是个好孩子,也想设法杀死他眼里的忧伤。
海聆帆不说话。
顾此书静静地等。
沉默半晌,追月亮的男孩缓缓开口,从大胖狗的诞生之日说起。
关于它和自己的点点滴滴,都以平淡的语气,说给顾此书听。
说到那条大胖狗挣脱锁链而亡时,海聆帆尽力压住了情绪。
可是硕大的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滚落眼眶,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其实你也想像你家的狗一样挣脱束缚吧,可是束缚你的,究竟是什么呢?”
海聆帆眼里掠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熟练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说:“我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下一刻!
他却突然卸下了笑容。
骂了句:“日龙包!”
他骂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说:“如果把你扔进一口油锅,锅旁的人用他们长长的、尖尖的嘴巴吐出尖锐的嘲笑,眼里飘出凌厉的嘲弄,化为柴与火,烧开锅里的油汤。
“而你,只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残忍的烹煮。最重要的是,你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被人扔进油锅,是自己的原因。
“于是把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归咎于自己,一边跟着添柴加火的人同仇敌忾,厌恶自己,一边可怜着自己,痛苦不已。
“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懦弱者,一个是受难者。
“当有一天,忍受痛苦的那个你决定反抗,杀死懦弱的自己,你会怎么做?”
顾此书皱眉思考。
没有立马回答。
眼前的小胖子年纪尚幼,眼里却塞满了成年人眼中惯见的忧郁。
显得格外违和……
这个身躯臃肿,内心却纤细敏感的胖男孩颤抖着身体,声音也在颤抖着。
“明明我已经选择了抗争,用我自己的方式,试图做一个叛逆的小孩,颠覆那懦弱的乖巧懂事,拒绝充当人们的笑料。
“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满是害怕,甚至觉得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大家伙儿作对。
“我想我是后悔了吧……但我讨厌后悔的自己,很讨厌,非常讨厌!”
海聆帆说了很多话。
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
脸上既是愤怒,也有痛苦,泪水宛如泉水一样疯狂地涌出眼眶。
顾此书用黑色大钝剑轻轻敲击脚上的镣铐,牛头不对马嘴道:“海聆帆,你觉得什么才算是一名真正的仗剑者?”
从未接触过修炼一途,也没有见过任何灵武者的海聆帆摇摇头。
“仗剑者,是以手中的剑为笔,书写生命之诗的人,诗的立意由胸膛跳动的心脏、由身体里流淌的鲜血决定。而我想写的这首诗,名为抗争,为天下所有的不公而战,为打破形形色色的囚笼而战。”
海聆帆感觉顾此书说的话文绉绉的,又空又大,不太听得懂。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在这个大言不惭的少年眼里,感受到了火焰般的炙热。
仿佛有一头熊熊燃烧的狮子,住在少年眼里,心中的热血,竟然随着他炙热的目光变得翻涌起来。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要是被其他人听见,肯定会惹起一顿无情的嘲笑。
可是,倘若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与炙热桀骜的梦想挑在两肩,又怎能对得起“少年郎”三个字?
“这是我所理解的仗剑者,遵从内心行事是我生活的第一要旨,反抗是我终其一生都想书写的诗篇。”
顾此书抬起长剑。
对准了海聆帆的心脏。
“胆小鬼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既然感觉当一个胆小鬼很痛苦,那就先从杀死怯懦的自己开始啊!”
顾此书在海聆帆身上看到了夏星眠的影子,所以对他倍感亲切。
他知道,这个小胖子和腰悬铃铛的女孩都是被他人的目光与口水囚禁的囚徒。
敌人是他们自己。
解救他们的英雄……
也只能是他们自己。
“我不是要教唆你成为一个坏小孩,我只是想让你遵从自己的内心,是选择继续妥协,还是选择奋起抗争。”
顾此书觉得,错的并不是海聆帆,束缚犯错者的绳子不应该捆在他身上。
他把剑下移,对准海聆帆身上的绳子,像在询问他的意见,要不要砍断这根绳子?
海聆帆注视着顾此书手中的黑色大钝剑,目光最终落在他的死鱼眼上。
随后,他深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那只挣脱束缚而亡的胖狗子,听见了他桀骜不驯的犬鸣。
顾此书把剑指向一边。
海聆帆顺着剑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将他押至此地的欢糖镇民正在咬牙切齿地跑向这边,于是在他们愤怒的、疑惑的、厌恶的、惊诧的目光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个傻乎乎的胖男孩总喜欢把目光放在天边,或者追逐天上的月亮。
总觉得跟着月亮一路狂驰,终有一日,会抵达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会因为他迟钝笨拙的姿态,毫无顾忌地嘲笑他,也不会用戏谑讥讽的目光割伤他。
而直到此刻,他好像才明白,那样的世界,需要自己亲手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