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恢复五官,就被魇犬撕成碎片的人们与滚烫的油汤融为一体。
魇犬悲吠连连,尽数化为青烟,然后飘向欢糖镇周边的村落。
一直袖手旁观的贺尔零走到顾此书面前,问他:“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顾此书疑惑道:“你说啥?”
贺尔零语气急切,“刚才你说的“死去的活着”到底是什么?”
顾此书挠挠头。
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贺尔零慌里慌张地抓住顾此书的手臂,像一个疑惑的小孩子。
“你他妈快点告诉我,什么是“死去的活着”?什么才算是“活着的活着”?或者说,究竟怎样,才算活着?”
这个生活的逃亡者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群坠入油锅的人一开始那么愤怒地咒骂顾此书的凶狠手辣,拼尽全力地表达自己的无辜,想尽办法也要活下去。
可是,在最后一口气消失之前,他们脸上却出现了绚烂的笑容。
那种笑容,与在欢糖镇上生活之时出现的笑容截然不同。
是更纯粹的,更美好的笑容,没有夹杂任何虚伪的成分,是发自肺腑的。
那一瞬即逝的美好,是贺尔零辛辛苦苦建立的乐园里从未收获过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种难得的美好笑容,会在一场推人下油锅的行凶里出现?
少年明明在阻止他们奔赴美好的生活,却像在拉着他们,找到了活着的真谛。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们好像放下了“死去的活着”,找到了“活着的活着”。
这个厌恶世俗生活、渴求“纯净生活”的男人有种奇怪的感觉:
远比他年轻的顾此书知道生活的面目,知道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顾此书认真道:“我没有资格定义什么才算活着,我只是觉得,生而为人,如果连人性都没有了,就不算活着了。”
贺尔零闻言,一把推到了顾此书,“你他妈放臭屁,人性?就因为有这种东西,我才讨厌生活,讨厌这个世界。”
贺尔零可以吸取他人的寿元,转化为自己的灵力,通过寿元,他感知到了数之不尽的人们的形形色色的心绪。
本就厌烦世俗规矩,厌恶勾心斗角的他,感知到了人们藏在心中的各类欲望,虽然会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夹杂其间,但那只是沧海一粟,终归会被欲望的海洋淹没。
贺尔零无法看透“人性”这门复杂的课程,打从心底厌恶这门课程。
他不明白,这种复杂丑陋的东西,凭什么可以决定活着的意义?
贺尔零揪起顾此书,吸取他的寿元,借此探知他的内心世界,寻找答案。
顾此书也动用自己的灵能,吸收贺尔零的灵力,读取他心底里的世界。
互相窥探对方内心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满脸疑惑。
随后,两人的嘴角一同绽开笑容,笑容里头,竟然是不约而同的讥讽。
贺尔零窥探顾此书的内心世界,发现这小子心里,有的只是与一名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携手相伴,保卫她的生活,以及成为一名仗剑者,除尽为祸八方的虎豹豺狼,和秉性纯良的人们好好的过日子。
除此之外,少年的内心世界,别无他物,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没有对于这座世间的深深憎恶,没有贪婪自私的算计,也没有猖獗的欲望。
平平淡淡。
却美好动人。
可是,贺尔零始终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里,有多少秉性纯良的人?
要知道,病态丛生的地方,最多的就是人群里了,所谓纯良,不过是人这种可怕的生物昙花一现的品质。
顾此书的美好梦愿,根本就是一场幼稚的空想,早已知晓人心可怕的贺尔零这才毫不客气地献上讥讽的笑容。
而顾此书通过自己的灵能,得知贺尔零的内心世界,竟然开满了烂漫的山花,无忧无虑的孩童嬉戏声回荡八方。
原来,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瞎子想要建造的乐园,便是像他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一样,没有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更不需要遵从世俗生活的人情世故。
顾此书觉得,每个人都会长大,很多事情只能怀念,不能重塑。
贺尔零就是一个拒绝长大、拒绝面对长大以后的生活的胆小鬼,他想要建造的乐园,只是一处逃避之所。
他本应该自己鼓起勇气,勇敢地面对世界,却偏要挥动兵刃,剥夺他人的性命,建造用于逃避的小屋,迫使那些无辜的村民为他的胆小怯懦负责。
窥见这一切的顾此书忍不住扬起嘴角,讥讽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胆小鬼。
顾此书和贺尔零一起抬头,从对方脸中看到了毫不遮掩的讥笑之色,默契地怒火中烧,抬起手中的兵刃,杀向对方。
“砰!”
长剑与金色蜂刃相抵。
贺尔零翻身而起,握着蜂刃自上而下狠狠劈下,顾此书横着剑抵挡。
“叮当”一声,携带巨大灵力的蜂刃击落了顾此书手中的剑。
“好痛!”
顾此书虎口迸裂,鲜血狂涌,像被千斤巨石砸中了一样,狼狈地倒在地上。
地面陷出一个大坑!
像被巨石砸过的痕迹。
贺尔零虽然已经瞎了……
可他灵活地操控自己的灵力,让它如触角一样接触方圆周遭的一切,生成清晰的影像,反馈在他的脑海之中。所以,这个瞎子的“视力”,要比正常人好几倍。
顾此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双手虎口处涌出的鲜血“哧哧”燃烧起来。
贺尔零讥讽道:“臭小子,我知道你想成为一名仗剑者,惩恶扬善,除尽为祸八方的虎豹豺狼。可是,就凭你这样的力量,如何当一名仗剑者?”
贺尔零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内心都在渴望着一座美好的乐园,对吧?我们是同一种人,可以合作起来的啊!可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丑陋,究竟要怎样,才能建造真正的乐园呢?”
顾此书道:“我知道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能绝对完美的,但不完美,也并不代表不可接受,我们想要的乐园,并不一样。”
贺尔零道:“人无完人,只要是人,身上一定会有丑陋的一面,除非彻底清除人性的糟粕,将那肮脏的欲望全部清除,真正的乐园才有可能出现……”
说着说着,贺尔零脸上的沮丧突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疯狂的兴奋。
他高兴得大喊大叫。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他好像在和顾此书的交谈中,找到了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答案。
顾此书盯着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人性的“糟粕”要怎么判定?”
贺尔零不假思索地说:“你傻啊,关键在于七情六欲啊!七情六欲是人性的土壤,会长出各种各样的丑陋邪恶的果实,只要根除人们的七情六欲,让他们无情无欲,这座世间才能成为真正的乐园!”
顾此书反驳道:“不对,没有七情六欲的人,那还算是人吗?”
贺尔零头一次睁开眼睛,那两个恐怖的窟窿死死地盯着顾此书,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弥漫着刺鼻的浓尘。
顾此书的死鱼眼里,干干净净,宛如清澈的溪流,与贺尔零形成强烈的对比。
贺尔零微微佝偻着身躯,蜂刃对准心地干净如一张白纸的死鱼眼少年。
“傻小子,是你涉世未深,内心才会如此,我不信你坠入深沉的人性之海里,依旧还能保持干净纯真的心地。”
话音刚落,他便挥动蜂刃,画出一个暗红色的圆圈,罩住顾此书。
顾此书感到两眼一黑。
耳边呼呼作响,像是有一阵阵刺骨的寒风窜过了他的耳朵。
“这什么情况?”
顾此书大感惊诧,疯狂挥动手中的黑色大钝剑胡乱挥舞,却什么也没碰到。
刺耳的喧嚣慢慢消失。
沉重的眼皮慢慢变轻……
顾此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在他睁开眼睛的刹那,车水马龙的嚣闹声由小到大,回荡在耳边,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鼻尖。
“这是什么地方?”
顾此书摸不清状况了。
“难不成贺尔零施展了什么灵术,把我从欢糖镇弄到其他地方了?”
顾此书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弄清状况,心口处突然传来剧烈的绞痛。
他捂住胸口,疼得瘫倒在地。
紧接着,他的五脏六腑都像刀割一样剧疼不已,骨与肉就快要分开了似的。
顾此书疼得叫出声来。
出于本能地伸出手来求救。
来来往往的人们并没有多少人停下脚步,像是看不见痛苦呼救的顾此书。
偶尔有人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随即归入冷漠的人群。
极少一部分人会在顾此书身前停留一瞬,进行短暂的内心挣扎以后,还是迈开步子离开了,任由他自生自灭。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路过时似乎没看见顾此书,被他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老人怒乎乎瞪了满脸痛苦的顾此书一眼,张开嘴巴不知道说了什么,离开了。
顾此书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饱受痛苦,却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
人头攒动的街头。
仿佛空无一人。
剧烈的痛楚吞噬全身!
顾此书慢慢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置身于热闹的大街上。
只是,身上的痛楚已经消失。
他疑惑地皱紧眉头,“怪了,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我中了贺尔零的灵术,此刻正置身于他制造的幻象之中?”
在他的正前方——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被地上的杂物绊到了脚,“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老人几次想要爬起,但都没有办法自己爬起来,一边痛苦的呻吟着,一边向周围的人求救。
朗朗白日。
人头攒动的街头。
人们宛如盲人,瞧不见倒在地上的人,也像一群聋人,听不见老人的呻吟。
顾此书瞧见老人倒地,没工夫思考当下发生的一切,急忙跑到老人身前。
刚才,顾此书倒在地上,没有人施以援手,其中还有一个老人碰到了他,怒乎乎地瞪了他一眼,骂着脏话离开了。
现在这位倒在地上的老人,就是刚才那个见死不救的人。可是,顾此书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扶起了老人家。
“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人并没有感激顾此书以德报怨的善举,反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倒在地,我的腰也伤了,腿也疼得不行,你得负责!”
出乎意料的诬赖。
让顾此书措手不及!
“老人家,是您自己不小心摔着了,您怎么能冤枉我呢?”
老人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神色变得扭曲丑陋起来。尖声尖气,像一个泼皮无赖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喊大叫。
“没天理啊,把一位老人家撞倒了还不想负责,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就别想走了,大家快来评评理啊!”
路边的“盲人”和“聋人”纷纷恢复了“视力”和“听力”。
他们停下了脚步。
一张一张冷漠麻木的脸变得复杂起来,仿佛在说:我们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