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失回到故乡。
他的故乡叫做悬旧里。
他一直觉得,除了自己,这里的人的眼睛都是尖尖的,嘴巴也是尖尖的,用面目狰狞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用刺一样尖尖的嘴巴疯狂地啄人,好像是这里的人们最大的喜好。
村民们看到鹿失回来了,兴奋地围了上来,露出他们尖尖的嘴巴。
他早已习惯,沉默地忍受痛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
晚饭后,他拿出厚厚的笔记簿,把跟夏鸣蝉之间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写了一夜,终于完成了。
窗外的天蒙蒙亮,他翻阅一页一页辛酸的一厢奔赴,忍不住泪流满面。
正准备睡觉,忽然看见韩八舌来到房间,坐在床边,神色悲哀地看着他。
鹿失问:“你怎么来了?”
韩八舌没有说话。
依旧用悲哀的目光盯着他。
悬旧里以前有一个男的,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是村里人人鄙夷的单身狗。
听人说,这个男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只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喜欢跟别人接触,所以一直没有谈过恋爱。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他的父母跟村里人好心好意的给他介绍对象,结果他不领情,还偷偷逃出了悬旧里。
二十多年后,他回来了。
容颜已衰,两鬓斑白。
却还是一个单身汉。
不久,他的父母相继离世。
他成为了孤家寡人。
很多人怀疑这家伙的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怎么会一直单身到现在?
可有一次,有人路过他家厕所,发现里面有异响,往墙壁上的破洞瞅了一眼,见到这男人拿着一张没有穿衣服的女人画像。
显然,他的取向是正常的。
他怎么会单身至今呢?
村民们想不明白。
平常遇见他,人们总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单身狗身上常有的气味。
看见他这个情况,好心的村民们又开始琢磨着给他介绍对象。
他又胖又丑又脏,家里还穷……人们给他介绍的对象要么就是二婚三婚的,要么就是身体带点残疾的,或者脑子有问题的。
从一开始,这男的就不领大家伙儿的情,后面见到人们给他介绍的对象,直接发起脾气来,把众人赶出大门。
“滚,都给我滚啊!我不要你们介绍,我要自己找到心爱的姑娘!”
这个老光棍脾气古怪,由于久久一个人生活,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眼神疲倦而沉重,额头上堆满了皱纹。
农忙时节,如果哪家实在忙不过来了,就会请这个老单身汉帮忙。
脾气怪归怪,人倒是挺勤快的,只要提供两顿饭,他就很乐意帮忙。
辛苦干了一天农活,来到主人家里吃饭,他习惯性地埋头沉默,烟不离手,每次举杯喝酒时,他都会比别人喝多一点点。
有时候,主人家会满脸愁容地诉说关于家庭的各种烦恼。
他坐在一边。
什么话也不说。
似乎是不知道怎样回应主人家的抱怨,更没有办法解决主人家的家庭问题。
因为他从没有体会过,跟自己心爱的姑娘组成一个家庭,是什么滋味。
有时候,村里一些爱抱怨的人会说,早知道组建家庭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会有这么多痛苦,还不如当一个单身汉呢。
他们看着他说,只需要养活自己就行了,无拘无束的,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和烦恼,其实也是很幸福的。
老光棍被人们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插在他身上的羡慕,对他来说,其实是一把带毒的兵刃,残忍地谋杀着他的自尊。
这个可怜的老光棍除了性格古怪,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韩八舌。
他心里清楚,人们对他说的这番话,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在悬旧里,最不受待见的,就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孑然一身的单身狗。
村里都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勤勤恳恳地耕种一亩三分地是这里的主潮流。
到了适婚的年龄,却还打着光棍,哪还有工夫把心思放在庄稼上?
所以这里一致鄙视的人,就是不务正业、不随“主流”的单身汉!
当然,并不是只有悬旧里是这样,在任何地方,到了结婚的年龄,还没有找着对象的,就会迎来各种各的压力。
除了单身者本人,他的父母也免不了遭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在悬旧里,最盛大、最隆重的事情,就是年轻人的结婚典礼。
自家结婚,一定要把它办得隆重,否则就会遭到全村人的嘲笑。
别家结婚,也要当成自家人结婚一样,团结一致,携起手来办得隆隆重重的,不让整个悬旧里受到其他村子的嘲笑。
在这里,你脱单了,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打光棍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全村人都有义务督促你找到一个媳妇。
至于找到什么样的,就得看情况了……谁叫你自己找不着,还要别人帮你找呢?
在曜想帝国官府没有派遣军队镇压悬旧里周边的不良灵武者以前,这座村庄常常受到不良灵武者的袭击。
每次死伤最重的,都是村里的青壮年了,要想悬旧里延续下去,广添人丁是当时的人们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在一代接着一代人的“结婚生子至上”理念的影响下,村民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把结婚生子视为第一要务。
在这个无法容忍光棍的村庄,年轻人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是谁聪明,谁读书成绩好,而是谁又找到了一个对象。
最让父母值得炫耀的事情,是自家的娃儿在恰当的年纪找到了对象结了婚。
最让父母抬不起头来的事情,就是养了一个找不到媳妇的单身汉!
好多年轻人到了结婚的年纪,管他娘的爱不爱情、心不心仪,只要条件适合,就娶了、嫁了。
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可韩八舌不一样!
他铁了心的就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家也喜欢自己的人。
如果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相伴终身,那他宁愿孤独到老!
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字,认识字的人最喜欢看的书,就是言情类书籍。
跟他们只顾着从书里学习“撩妹技术”不一样的是,韩八舌对书里浪漫的双向奔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看着身边那些轻视爱情,只顾婚姻的人,心里只觉得讨厌和鄙视。
他向往美好的爱情,日日憧憬着自己总有一日,也能遇见美好的爱情。
可是,一直窝在家里,几乎不出门社交的韩八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女生,偶尔见到女孩子,也会害羞得说不上话。
这直接导致了他岁数越来越大,却始终连一个女朋友都找不着。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他见到同龄人都找到了对象,心里还是羡慕的。
他身边所有跟他同龄的人,都会疯狂地朝他撒狗粮,毫不留情地讥讽他找不到对象,只能用左右手解决生理需求。
韩八舌捂住耳朵不想听他们胡说八道,但他们的话,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日复一日地打击着他的自信心,让他越来越自卑。
可是他确实没有遇见喜欢的人,找一个不喜欢的人,又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究竟是要屈服于现实?
还是要遵从内心呢?
他在长久的犹豫徘徊与煎熬里蹉跎了时光,岁数越来越大,一直打着光棍。
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劝他走出屋子,赶紧去找一个对象结婚。
终于有一天,韩八舌实在承受不住人们的催逼,偷偷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悬旧里,去外面追寻真正的爱情!
等他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
人们得知他出去这十几年,还没有脱单,对他的讥讽和鄙夷更加猛烈。
没过多久,他病重的母亲离开了人世,临走前声泪俱下地对他说:“儿啊,你要出息一点,赶紧找到一个媳妇啊,你孑然一身的在世界上,娘不放心啊。”
他父亲对他没有办法,整天喝酒解愁,没过多久就喝醉酒从桥下落了下来,没挨几天,就跟着妻子走了。
老光棍韩八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双眼浑浊无光,浓重的黑眼圈经久不散。
双亲去世的第三年,他在两老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离开了悬旧里。
两年后,韩八舌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回来!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对象。
村里人纷纷前来道喜。
他接受了人们的祝福,却没有回答村里人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的问题。
过了几天,人们瞅见,他嫌弃自己带回来的女子干活不卖力,对人家劈头盖面的一顿骂,直接把人家骂跑了。
村民们直呼:“哦吼,完蛋!”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媳妇,把人家骂跑了,往后就只能靠着左右手,在深夜里解决寂寞和孤独了。
没想到,只过了两三天,韩八舌又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回到悬旧里。
两人恩爱的哟,当着众多人的面搂搂抱抱嫌不过瘾,还得嘴对嘴亲亲,狗粮撒得村里面的人是目瞪口呆!
往后的日子里,韩八舌频繁地更换对象,每一个对象都漂亮得让人流口水。
人们没想到光棍半生的韩八舌竟然还有这么一天,大感不可思议。
从前对他的鄙视纷纷转换成巴结,认真地向他求取找对象的方法。
韩八舌也不藏私,认真地讲解着他的“脱单良策”,甚至大张旗鼓地在村里开设了“脱单课堂”。
这个备受尊敬的“脱单理论家”上课上累了,总会看向村西北的山坡。
他的父母在那里长眠。
他曾在那里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我知道,有些婚,是结给别人看的,是给别人结的。我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