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弦月挂在枝头,如同被稚童咬了一大口的圆饼。
打着灯笼走在路上的巡夜人,再次走到了监牢前,草草往里看了一眼,见毫无动静,便转头离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缺失的影子,又回来了。
夜里有风,夏夜凉风,巡夜人只觉浑身透爽。
“三更到!”
“夏夜炎热,小心火烛。”
风声震震,似有人交谈。
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而且越来越近。
巡夜人停下了脚步。
街道拐角处,一人提着灯笼,点头哈腰,时不时低声言语两句,另一人负手而行,眉头紧皱,似有心事。
两人迎面而来,巡夜人提高了灯笼,照亮两人的脸庞,忽然心中一跳。
糟了。
冷汗霎时爬满了脊背,如同一万只蚂蚁轮流噬咬身体。
县令,郡守!
何事才让两人半夜来探访监牢?
用脚都想得到!
“呼!”
他立时吹熄了蜡烛,双手交叉拍打袖口,马上就要跪下。
“县令!”
“不必行礼。”
叙永县令单手将他扶起来,灯笼照亮巡夜人惊恐的面容。
“今夜之事,不可言说,否则。你应该晓得轻重。”
巡夜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张方正的中年脸庞,点头如小鸡啄米。
“奴晓得,奴晓得!”
“去吧。”
巡夜人满头汗水站在原地,等到身前倒映光芒消逝,才敢重新点起灯笼。
“郡守,半夜来看他弟弟。”
“如此情弊……”
“嘶……”
“麻烦你了。”
刘江海对正在掏钥匙的叙永县令说道。
大奉监牢规定,县一级监牢便是最低的牢狱单位,关押的都是没有杀头之罪的人犯。
夜里不设看管,只设巡夜。
虽如此,但监牢层层禁制都与州府一级监牢无异。
两层门槛,第一层开门后可以俯视监牢情况,第二层开门后才能进入监牢。
这也是许平与圆同商量过后,决定偷偷潜入的原因……之一。
“请进。”
叙永县令打开第二层牢门,又提起灯笼走在前方,照亮狭窄的牢狱。
牢房铁制栏杆,隐隐有锈味。
长发破衣的牢犯躺在潮湿的稻草上,散发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腐烂腥臭味。
所幸关押人犯不多。
刘江海捂住了口鼻,走到了牢房尽头。
新换的稻草散发着清新的麦草香气,刘江潮倚着墙壁,低着头,似在昏睡。
叙永县令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看着郡守走到了刘江潮身前,轻轻踢了他一脚。
“醒醒。”
“谁?”
两脚之后,刘江潮才悠悠转醒,迷瞪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面露疑惑。
“你,你怎么来了?”
“你脸上,怎么回事?”中年男人两条浓眉挤到中间,声音一沉,“有人对你用刑了?”
叙永县令吓得身体一颤:“上德,不曾,不曾用刑啊。”
“好。”
刘江海点点头,示意自己相信他。
刘江潮低着头,摸了摸脸,眼中尽是沉思,心中思忖:刚才,刚才不是做梦?那小和尚,来了,还有圆同大师?
他们问了我,问了我好多问题。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爹,娘……
想着,刘江潮眼泪夺眶而出,嘴中喃喃有词:“济公,济公……”
“济公?你认识那个和尚?你和那个小和尚,有过赌约?”刘江海问道。
济公之名,如今在叙永县流传甚广。
圆同大师跟在他身后,追着他叫佛子之人,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而且,他也已经打听到,那小和尚和刘江潮的赌约,确有其事。
赌约的内容,更是让他心中一颤。
“有。”刘江潮擦了擦眼泪,“我和他以命作赌,赌的是……”
“赌的是我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弟。”刘江海说道,面露讥讽之色,“你嗜赌成性,变卖家产,又害死了爹娘,还把你那一对儿女卖给他人。”
“不孝之子,枉为人子,生而为人,你便是个错误。”
在宁远府摸爬滚打十年,刘江海积累了一身官威,此刻倾泻出来,刘江潮身体颤抖不止。
他想起了之前迷迷糊糊之间,对那小和尚和圆同长老所言的话语,连忙说道:
“哥,我这些时日都昏昏沉沉,如今如梦初醒,想起了一些事情来。爹娘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
“是,林庆,是林庆所杀。”
“林庆?”
刘江海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没有琢磨出任何味道来。
自己记忆中,不存在这个名字。
“你随口编个姓名,便想哄骗于我?即便我相信爹娘不是你杀的,有那萧翠儿做人证,你如何脱罪?”
刘江潮仍在念念有词。
叙永县令已是瞳孔大张。
他如此震惊。
不是因为今夜刘幽州前来,目的是想为自己的弟弟脱罪。
此事他早有预料,才安排了更换带有清香气味的稻草。
而是因为林庆。
这是个消失了两个多月的名字。
花满楼的主人。
幽州城外半数田地的主人。
平阳道林怀的私生子。
林庆。
此事不是什么秘辛,但林庆已经消失了两个多月,整个幽州府内,早已没有了与他有关的谈资。
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只有偶尔去花满楼消费的时候,自己才偶尔听见林庆的名字。
“草。”叙永县令狠狠掐了自己的腿一下,让疼痛缓解自己的心神。
不能露出马脚,露出自己好像认识林庆的样子!
平阳道巡守长官,执掌一道兵马调令。
这般大人物,自己如何得罪的起?
“林庆,林庆乃是……”
“林庆乃是……”
迷迷糊糊之间,刘江潮隐约记得圆同大师和济公大师之间有过交谈,谈话的内容,便和林庆有关。
但那道记忆声音太过模糊。
自己,自己已然记不真切。
“林庆是谁,传德,你有印象吗?”刘江海转过头来询问叙永县令。
称呼表字,以示亲近。
同时也是暗中提点,自己今夜之事与他息息相关。
“不知晓。”李传德面色如常,轻轻摇头,“没什么印象。”
刘江潮双目圆瞪,突然喊道:“我记起来了,他是花满楼的主人,是最大的老板。”
“草!”
李传德心中痛呼,但竭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正常。
虽然这是为官的必修课,但,但……花满楼就在永乐赌坊旁边,乃是他辖地境内的娼所啊。
他还说自己不知道,可还配做这一县治令?
而刘江海一双眼睛看这他,眼中尽是疑问。
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下官,下官有些印象。我与花满楼的主人见过几面,并无私交。”
李传德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寻常些,但仍是有几分颤抖。
所幸刘江海并未追问,而是转头看着刘江潮。
“你敢向我保证,你今天所说都是实话。”
“哥哥,我不敢骗你,我所说句句属实,如有欺瞒,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刘江潮一边颤抖着,一边歉意道,“对不起,哥。我,我卖了一双儿女换取赌博资粮,”
“好,我就信你一回。弟弟,如果你没杀爹娘,杀死爹娘的另有其人,栽赃嫁祸于你,还让你落到此番田地。那我舍去了官职,再向韩相告命,舍去了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于水火。”
“哥。”
刘江潮跪倒在地,叩首道,已泣不成声。
“谢谢兄长。”
“那赌约,你却是输了。”刘江海俯身扶起弟弟,“我知晓你品性,知道你做不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今夜来问你,希望你没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但幽州百姓,众口难堵。那萧翠儿更是当堂状告你杀父弑母,有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有意为你平反,但也要过些时日,近几日还要委屈你在监牢中度过。”
“哥哥,自爹娘死后,我便终日昏昏沉沉,如今恰逢你回家,才如梦方醒。”刘江潮叹声道,“如今被困在监牢中,也是我罪有应得。”
“这样说的话,不关你的事。”
“两个月前,爹娘便死了,我却没得到任何消息,但三个月前,幽州人都知道了我将要赴任幽州。从宁远府传消息到幽州来,自然是要比往宁远府传快得多,但一个月前,我才知道家里的消息。”
“如此巨大的信息时间差,便是三岁稚童都知道,这其中必有古怪。”
“如今我回来了,本想先问询你,再做打算,没想到我算到了第一步,之后的每一步都没算到。”
“好像有一股力量推着我,把我架到了这个位置。”
“要是我恩师知道了,想必也会感觉很疑惑吧。”
郡守的声音如悠似叹,明明看着刘江潮似在埋怨,但仿佛还在阴阳怪气,指东骂西。
他三个月前将要赴任幽州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幽州。
李传德身为县令,连个妓院的老板是谁都不知道……
这其中的古怪,疑惑,想必更多了。
叙永县令李传德一边听着,一边头上冷汗直冒,手中灯笼烛火摇曳不定,他右手擦了脸上的汗,小声说道:“小的,小的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了。”
下官都不称了,自称小的。
刘江海背着李传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一刻转过身,却换了一副模样,笑盈盈地说道,“李传德,你说,想起了什么?”
那笑中,带着一丝冷气。
“下官,小的想起来了。小的认识林庆,林庆,乃是,乃是花满楼的少主。如今,如今他并不在幽州。”
“不在幽州,那在何处?”
“小的,小的不知道啊。”
李传德带着哭腔,甚至不敢直视刘江海。
一个背后是韩相,一个是平阳道一道长官。
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月色如水。
牢房里,一人坐,一人站,一人倚靠着牢房门。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传德,你在门口去等等,我再跟我弟弟说两句知心话。”
“好。”
李传德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谁都得罪不起。”
“我谁都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