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刚敲响幽州郡守府邸的偏门,才敲了两下,便有两个小厮快速打开了门。
一男一女,都穿着短衣,提着灯笼,女子梳着干练的发髻,手上绑着布条,男子腰间配着一把宝剑……是两名近侍。
一般来说,这种事都是由管家代劳,但管家不在,开门的却是两位近侍,他们显然是被特意安排等在这里的,这说明事情的紧急程度,保密级别,的确很高。
是的,圆海来找济公和圆同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行走在幽深的宅院里,只有一处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好像深夜里的一只萤火虫。
行至厢房,透过灯笼看进去,几盏灯笼将房间照得一片明亮,唯一的一张床上躺着刘江潮,他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刘幽州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一眼,挥挥手,示意两人走进来。
“圆同大师,济公大师。”待二人走进来,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语气轻柔,“舍弟的病就麻烦二位了。”
刘幽州既没说病症,也没表明诉求,已经默认圆海告诉了他们这些细节。
许平回礼:“刘幽州大人,可否出门一叙?圆同大师施治,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圆同所用毕竟是摄魂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当然是看到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自己喊他出去,也是有事要问。
刘幽州不是很信得过圆同,但毕竟是圆海举荐的人,又是高不可攀的修行者,他脸上带着些犹豫:“什么事情?”
“和平阳道主官有关。”
“你……”刘幽州双目圆瞪,沉声道,“我们去书房聊。”
林庆,平阳道主官,林怀。
这些词都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根刺,这和尚,怎么会知道的?
“多谢刘幽州信任。”许平迈步而出,转身等在门口。
刘幽州强行压制内心的悸动,三两步走到门口,看了圆同一眼:“大师,请尽力。另外,此事不要让任何外人知晓。”
“当然。”圆同没有开口,而是济公说道,“另外,守在门口的这两位近侍,可否暂时离开?”
“你,要搞什么?”刘幽州厉声道,“治病救人,需要如此神秘吗?”
“那几位就在此看着吧。”
两位近侍点点头,女子站在门口,男子提着灯笼,领在两人前面往书房走去。
“你有何事?”
书房陈列简单,除了书架书桌,就是两把椅子,刘幽州坐在书房主座,用手敲打着镇纸,低声问道。
“林庆是平阳道主官林怀的儿子,私生子。”许平低声说道,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破扇子,轻轻摇着,送来凉风。
“你还查到了什么?”刘幽州跳过了第一个问题,你怎么查到了这件事情,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
林庆已被抓住,斩首示众。
当自己找林庆的时候,林庆就乖乖地跑了出来,还束手就擒,破案过程顺利的有点不太真实。
怎么可能,有这么乖张的罪犯?
而随着他继续往下深入,慢慢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林庆,竟然是自己顶头上司的私生子,花满楼,正是他的私产之一……
“我查到了,死掉的这个林庆,是个假的,替死鬼。”
刘幽州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攥紧了镇纸:“你,怎么知道的?”
查到自己弟弟的死和林怀有关之后,他就不敢继续查下去了,因为他害怕,害怕林怀会因此针对自己,将他从好不容易坐上的郡守宝座上拉下去,害怕韩相都有可能保不住自己。
如今的各道主官都手握兵权,谁都轻易得罪不起。
“那晚你夜探监牢之前,我去过。”许平从来不喜欢弯弯绕绕,直接说道。
真诚是必杀技。
自己本身就去过,还看到刘江海也去了。
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是你,你来过之后,江潮才想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他跟我说,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如梦似幻一般,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是有两个和尚来过,才想了起来。”
“原来,真的是你们?”
刘幽州很爱自己的弟弟,不爱不行。
爹妈都死了,弟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嗯。”许平点点头,面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更没有半分躲闪,“那日我们去探监牢,就是想搞清楚,你弟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发现,他中了乱魂术。”
“顺藤摸瓜,我们就找到了林庆。”
许平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使用摄魂术读取记忆等。
但大体来说,没有任何错漏的地方。
“乱魂术?”刘幽州并没有坐下,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是邪法?”
“是邪法。你弟弟的这个症状是不是乱魂术的副作用,还未可知,假若是,圆同有机会救你弟弟。假如不是,可能你弟弟魂魄已经被打散了。”许平沉声道,“而这一切,只有可能是林庆所为。”
听得此言,刘幽州身体震了震,缓缓坐回了椅子上,整个人都仿佛衰老了几分。
“林庆,林怀,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我想不通,我一直想不通。”
他问了刘江潮很久,两人也聊了一夜又一夜,但始终没聊出结果,好像林庆就是凭空想要整刘江潮一样,害死了两人的亲生父母。
没有目的,没有原因,好像仅仅只是为了强占那两亩地而已。
他不敢查下去,但必须为父母祈福,于是才有了宾天大会。
“三个月前,我还没回到幽州府的时候,便有流言称我将回到幽州做主官。那个时候,韩相才亲口向我许诺此事,说已经上报了吏部正在走流程,不日便可调任幽州。那个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刘幽州轻声说道,“但,那个时候,林庆就开始接触我弟弟了。”
“这两件事,是否有什么关联?”
济公是仙人,他主动提起此事,刘幽州也主动倾诉内心的疑惑。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的关联,但我知道,能让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的方法,一定是邪法。”许平说道,“这两者可以交叉印证。”
“那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害死我父母?”刘幽州点头认可。
圆同在幽州城的声誉一向很好,还有圆海背书,他所行之道皆为正道,自然可以定性邪道。
“敢问刘幽州在宁远府,可曾得罪过什么人?”许平问。
“我一向恪尽职守,只是与韩相走的稍微近了些,不曾得罪什么人。”刘幽州答。
他眼神诚恳,不似作假。
那就是韩相的政敌了?
但若是韩相的政敌,为何要借一道主官之手,杀人父母,还行如此下作之事?
“你敢确定,林怀的私生子林庆,就是杀了我父母的凶手?”刘幽州又问道。
“如果刚才不确定,现在就是完全确定了。”许平道,“还是交叉印证。林怀是平阳道的主官,他权势滔天,在这片地界,没有人敢得罪他。若是嫁祸于他,以他主官的身份,势必要向你示好,但他并没有。”
刘幽州两手交叠在一起:“林庆是他私生子的事情,是我从叙永县令口中得,而叙永县令告诉我的第二天,我就查封了花满楼,当天晚上,就抓到了林庆。”
“这一切,太巧了。”许平说道,“而抛出了林庆,平阳道主官那边,未发一语。”
“就像全幽州都知道你将会做幽州府主官一样,幽州府的勋贵不可能对一道之主的私生子视而不见,整个大奉也没有道理得罪韩相的女婿。”
“的确如此。”刘幽州点点头。
“林怀既然敢放任林庆对你家人动手,说明他不是宰相一派的人。朝廷之中,莫非有党政?你处于党争的漩涡中而不自知?”许平合理地往下推测。
“党争,不可能有党争。国师白淑志曾说过,大奉仙朝的内部斗争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诛九族。五个月前,靖远侯叛变,整个府邸都被血洗一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刘幽州沉声说道,面皮红里透黑,看着阴阴沉沉。
“这两者性质又不一样,党争是维持政治稳定的必要手段,而叛变却是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
刘幽州低声重复了一遍,忽然瞪圆了双眼,猛地站起来,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被一道雷电击中,整个身子都抽搐了一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是什么?”
“韩相离别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原来是那个意思。”刘幽州握紧双拳,“离别时,他说下次再相见,可能就是在平阳道了。”
“我以为是暖儿可能会思念我,会带着韩相来看我。”
“难道韩相已经有了推举我做平阳道主官的打算。”
他越想越激动,脸色都逐渐红润了起来。
曾经最靠近权力的中心,他意识到了权力意味着什么,也意识到了那样的权力,会对人产生的异化。
几乎是那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
如果林怀比自己还提前知道了他可能要威胁到他主官位置的消息,必然会对他动手,那么一切就都想得通了。
“这样,林怀是不是显得急了一点?”许平梳理了一下其中的逻辑,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林怀正值壮年,还有上升的空间,怎么会如此心急地对自己下属的一个官员下手,的家人下手?
“你背后有韩相,所以他不敢直接对你出手?”许平默默思忖,没有说出口。
因为这里面,总有一点点说不通的感觉。
就算不杀刘江海,也有很多方式,搞臭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就好像走到山的那边有两条路,一条是隧道,一条是蜿蜒曲折的山路,他不选择隧道直接穿过去,而是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