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走了一个上午,三人才到达永安村口。至于为什么不用神行符,陈墨得到的解释是昨天吃得太多,为了避免食积,需要多走走路,消化消化……陈墨对这个时不时变得古怪跳脱的爷爷也是十分无奈。
突然,老人神色变得十分严肃,浓郁如实质的金光顷刻间傍身,两只苍遒老迈的手掌分别搭在二人肩头,金光蔓延,将三人笼罩了起来。陈墨也是身形一震,受到老人金光的牵引,就要不由自主地将金光咒使出来。
只听老人说道:“你那点小金光就收起来吧,用净心咒!”来不及抗议老人的调侃,当即静息内视,沉声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咒毕,一道清明之气浮现,护住元神,老人又拿出两张昨夜画好的净身符,拍在两人背后灵台穴上。
“看来是没错了,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阴冥之气,村民们不是生病,而是被鬼物影响了,伤了阳气,阴盛阳衰之下,人们自然精神萎靡,再这样下去,怕是小命都难保。你说村民们这样已经一个月了?”
“是的,第一个出现症状的是林小鱼家奶奶,小女娃的父亲母亲都在城里的富贵人家——于家府邸里干活,虽说这些富商大多为富不仁,如吸血的牛氓,对我们这些农户少不了压榨。但好在他们夫妇二人算是踏实肯干,省吃俭用之下,也算能攒下些许钱财,勉强足够一老一小生活。只是这老太太病了之后,就苦了小鱼这孩子了。”
“走,那就先到这个林小鱼家里看看。”
在林大勇的带领下,三人径直走到了林小鱼家门口。还未进门,屋内就飘出一股药香,想来是林小鱼在熬药。此刻,老人知道没有什么威胁,便在门前散去了金光。
林大勇上前敲了敲那扇搭建简陋的柴门,尽量是自己的声音由小变大,不至于太突兀:“小鱼——在家吧……?”
“呀!”屋内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听起来七八岁的样子。
“林大叔!”随着柴门“吱呀——”地一声摇晃着打开,一个扎着蓬松而有些杂乱马尾辫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后。满是稚气的脸上,烧火抹上的污渍灰迹却显示出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成熟和能干。
“你回来啦?采到草药了吗?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说起奶奶,小女孩鼻子酸酸的,好像就要绷不住哭出来了。陈墨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丝心酸。小女孩年纪不大,虽然能帮着干很多事情了,但家里只有祖孙二人,说起奶奶病卧不起,再怎么坚强,也还只是个无助的孩子啊。
“小鱼别担心,大叔虽然没有带回来什么草药,但是奶奶有救了!”看了看身边的老人,林大勇得意地说道,“这是一位老神仙,本事可大了,一年前就是他救了大叔一命,这次上山要不是又遇到了他们,我怕是没有命回来了!老神仙愿意帮我们,一定能救活奶奶!”
听了林大勇的话,小女孩这才仰起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似乎在好奇怎么没看出来这神仙有什么特殊之处。良久,这才呆呆地问了一句:“你们是神仙吗?怎么没有光?我听我奶奶说,神仙脑袋上、身上都会发光的。”
老人不禁被这天真的话语逗笑了,刚想解释一番,只见小女孩突然两眼放光,看着自己的身后,“哇!真的是神仙!太好了,奶奶有救了!”
老人转头一看,只见陈墨已经用起了金光咒,脑袋上冒着淡淡的金光,倒是有几分神仙气质。老人没好气地瞪了陈墨一眼,衣袖一挥,一股强大的劲力朝陈墨扑面而去……陈墨被这股劲力击中,顿时连惨叫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便身形朝后倒飞出去……
“神仙哥哥,你去哪里——”飞在半空中的陈墨根本无法靠自己停了下来,只是隐约听到了小女孩着急而又不解的呼喊……
老人与林大勇、林小鱼一起进屋,小鱼的奶奶四肢枯瘦,面容憔悴地卧在木板床上,神志已经有些模糊。老人走上前去,伸出剑指,对着老太太眉心印堂轻轻一点,一股纯正深厚的道家自然元炁缓缓传递过去……只见奶奶头顶百会穴上冒气一股淡淡的黑雾,老人衣袖一挥,将黑雾驱散开来。林大勇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这不正是在山洞里,老神仙和小兄弟为自己驱散的黑气吗?
一息之后,老太太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小鱼,取一碗水过来。”老人慈祥的声音响起,林小鱼也是一个聪颖的孩子,手脚利索,当即取来了一碗清水。老人取出一张净身咒符箓,左手三指持三山诀端起大碗,右手剑指夹持符纸,手腕一转,那符纸顶端开始燃烧起来……
燃烧过的灰烬竟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并未散落。就在符纸即将烧尽之时,老人将烧成灰的符纸往碗中一放,手掌倒扣在碗口一拍,而后将水碗递给站在一旁瞪大双眼观看的林小鱼,温声道:“喂奶奶喝了吧。”
喝了符水,老太太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方才老人以道家元炁护住她神明之府,驱散了阴冥邪气,她便已经恢复了意识,如今自然也明白是眼前这个老人救了她。当即开口道:“老身感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夫人不必多礼,倒是想请老妇人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人略感意外,这乡野之地的老农妇竟也知道些礼数。
“回前辈的话,老身也不明白怎么就病倒了……一个月前也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小鱼她爹娘回来的时候我也还算生龙活虎的,洗衣做饭利索着呢……不知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成天萎靡不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踏实,日渐消瘦……简直就像中了邪一样……后来听说,村里的其他人也都病倒了……还望前辈施以援手,救救我们这一村的苦命人吧……”说着便撑着床沿起身,想要跪下行礼。
老人忙挥手阻止,嘱咐其好生休养。
看来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自己找原因了,老人取出一粒小续命丹,交给小女孩:“这颗药,你用九升温水化开,奶奶身体虚弱,分成七天给奶奶服下,病就能完全好了。平时也不要长时间待在屋里,多到外面晒晒太阳……”
小女孩乖巧点头称是。
这时,门口探进来一个人影,略显童稚的嗓音响起:“老奶奶,我看到西边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个新立的墓碑,写着“薇儿之墓”,这薇儿是您家里人吗?”
“神仙哥哥,你回来啦?”林小鱼惊喜道,眼里尽是天真。
陈墨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嗯,刚刚到周边逛了一圈。看看你们村子的风水,想找找村民们生病的原因。”陈墨很自然地说着,将尴尬之色掩饰得非常完美,总不能告诉小妹妹自己是被爷爷一袖子打飞了吧……
林家老太太见孙女称来人为“神仙哥哥”,自然能想到其中关系,便回答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这薇儿不是我林家人,但却和我那儿子儿媳关系不一般,具体我也不是太了解,只知道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很久以前百味……噢,也就是我那儿子,从素锦城回来,就提到过她,两年前百味还把她带回来过年了。薇儿姑娘在于府做丫鬟,无亲无故,没想到两个月前,百味回来竟说她过世了,还带回来一个玉佩,是薇儿这丫头交给他们的。薇儿在那边无亲无故,便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百味说这玉佩算是薇儿曾在这世上走一遭的唯一信物了,便在山那边葬了玉佩,给她立了个碑,算是衣冠冢,平日里受受香火,清明重阳的也给她烧烧纸钱,希望来世能投个好人家……哎……”
听闻此言,陈墨不禁和爷爷对视一眼,两个月前?看来,根源也许在这薇儿身上?
安顿好林家老太太,陈墨带着几人一同来到他刚才被爷爷打飞时碰巧发现的墓碑处。墓碑立在山阴之侧,碑前左右各一棵嫩绿的侧柏,倒是不大,只有一人高。石碑打磨得很光滑,上书“薇儿之墓”几个大字,竟有几分柳大家字体的神韵。
老人不禁感叹道:“这字不错,小鱼,这是你父亲写的?”小鱼一听,连忙摇头,摸着脑袋回答道:“当然不是,我们这小山村里,也就每天打猎、采药、种地、打渔,再拿到城里换些东西过活,我爹娘虽说在城里找了差事,但他们哪有这个条件读书写字。整个村子也就村长他们家稍微有些文化功夫罢了。”
“哦?那这墓碑是?”
“这墓碑呀……说来也巧,那天正好有个姓荀的大哥哥……应该是个读书人?只是穿得破破烂烂,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样子,还说自己是将来一定会在科考上大放光彩……我看他一定会考中一个吹牛状元。当时他说在这附近山里迷了路,不知怎的转到了村子里,后来要因为等着我爹他们带他回城里,就在这留了几天。后来听说我们要立墓碑,他就主动帮忙刻字了,这两棵柏树也是他提出来要种的呢。”小女孩也是当即解释了一下。
“原来如此,这人倒是有些见识。对了小鱼,这个薇儿你见过吗?对她的事你知道多少?”
“薇儿姐姐我只见过一面,就是之前爹娘带她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那次。薇儿姐姐长得可漂亮了,就是身子比较瘦弱单薄,温柔贤惠,对小鱼可好了。”
“噢?这么说你们关系都很好咯?”
“那当然啦!谁会不喜欢薇儿姐姐呢?!”
老人不禁陷入沉思,“碑下只葬了一块玉佩,尸骨不在此处,与林家非但无仇无怨,反而关系很好,生前也是生性良善,不该有如此大的阴气波及整个村子才对……问题出在哪里?”
老人随手摘下一枝柳条,从长袍袖里取出一只葫芦,含起一口酒水,手捏法诀,哧地喷在柳条上,口中默念出一段咒言。然后摘下两片柳叶,在眼眉上一抹,“开!”
老人双目顿时绽放出淡淡的金银光芒,目光如炬,凝神往墓碑处望去。
“墨儿,你来看看!”老人招呼了一声,陈墨依言上前几步,手掌轻拂石碑,闭目感知起来。
“爷爷,有一团黑气……碑下……有灵!我能感觉到模糊的意识——“生不同衾,死同穴……”好强的执念!爷爷,那团阴气非常凝实,似乎还在不停地增强……”
老人眉头微微一皱,严肃道:“嗯,我知道了,小鱼,你家里有没有油纸伞?回家取两把过来!”小鱼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到老神仙这副表情,二话不说,一溜烟往家里跑去。陈墨也是心思玲珑,问道:“爷爷…这是要请灵?”
“正是!”
请灵,也是道教术法中的一系,短时间内将已亡之人的魂魄强行拘来,可以询问一些生前之事。民间也多有这类术士,帮人请来已故亲友,询问近况,聊表思念,算是沟通阴阳两界的一种手段。这样的手段不算太难,但是往往持续的时间很短暂,而且需要提供魂魄的载体。
民间的小方术士多半会以自身为媒介,让魂魄附于己身,但阴阳有别,魂魄附体对施术者是有不小伤害的。而老人让小鱼取来油纸伞,显然是要施展更高层次的方术。
待林小鱼取来油纸伞,已经日薄西山。此刻,这个衣冠冢周围已经被老人以墓碑为中心布下一个太极阵,西南坤位以柳枝引出一条小径,小径一端插着一根两丈高的青竹竿,地上画了一个先天八卦。
老人接过纸伞,含一口葫芦中的酒水,对着伞面一喷,拿出朱笔,如走龙蛇,在伞上写下道道符文。一把伞插在青竹竿顶端,另一把伞交给了陈墨。
老人神色肃穆,从袖中抽出一柄木剑,剑尖指天,“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则魂魄归于天地,不应久恋人间。地下阴灵,何事成此执念,速速现身一见,老道助尔破此执念!”说罢,木剑朝前划下,剑尖正对墓碑,“开!”
老人话音落下,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林大勇连忙带着小鱼就近找了一棵粗大树干倚着,惊悚地看着眼前的墓碑。突然,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却无法分辨出从何处而来,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又好像近在耳鬓低语:“生不同衾——死同穴……生不同衾——死…同穴!霖哥哥…薇儿…心有不甘呐……”
一旁的林大勇不禁打了个冷颤……
陈墨举起油纸伞,罩着墓碑,大声喝道:“魂兮,来也……”顿时一阵阴风吹过,陈墨险些拿不住油纸伞,忙双腿一沉,稳稳地扎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伞柄。“薇儿姐姐,我们并无恶意,还请现身相见!魂兮,来也!”陈墨不停地喊魂,老人也在一旁作法……
突然,阴风戛然而止,墓碑上方一道白色人影若隐若现。陈墨连忙调整油纸伞,让伞荫完全罩住虚影,口中大呼:“太上老君敕令!阴气聚而魄凝,阳气留而魂定!”渐渐地,人影开始凝实。
“魂归阳间走一遭,当须借行阴灵道!”陈墨缓缓移动手中纸伞,人影似乎受到了牵引一般,跟随着纸伞也开始飘动。陈墨带着她沿着柳枝小径走到八卦阵内。
林小鱼他们这才看清人影的样子,身着素缟,面容憔悴,五官倒也清秀,只是眼神呆滞,从中流露出一抹凄凉。
“可是薇儿?”老人平和的声音响起,如一缕春风拂过眼前这个人影的面庞。人影先是愣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老人:“回老爷,妾身正是薇儿。”
“薇儿姐姐!”老人还未说话,林小鱼的声音却是先响了起来。薇儿这才注意到远处正和一个黝黑汉子站在一起的小女孩。
“你是……小鱼妹妹?”
“是……薇儿姐姐,你真的是薇儿姐姐吗?我听爹爹说……爹爹说……你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
薇儿的魂魄似在恍惚,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什么。俄顷,才木讷道:“是……林叔说的没错,我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你……”
薇儿没有接话,却是转头看向了老人。老人解释道:“小鱼,你薇儿姐姐确实已经走了,现在你看到的只是她的一个残存的魂魄。”
小女孩眼眶顿时红了,晶莹的泪水不断地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小小年纪的她没有真正经历过身边人的离世,衣冠冢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清楚,毕竟没有见到尸首。而大人们也不会刻意解释,她只是隐约有一丝懵懂的猜测。
此刻见到所谓的魂魄,她瞬间明白了一切。突然意识到,一个曾经活生生在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对自己很好的人不在人世了,对死亡这个遥远的词,突如其来的深刻体会让小鱼瞬间崩溃,豆大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贴着稚嫩的面庞滚落。
她突然朝着老人跪下,不住地叩头,抽噎着嘶声哭喊道:“神仙老爷爷,求求您……救救…薇儿姐姐吧!您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救她的!薇儿姐姐人可好了,她不会死的……不会的……神仙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