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父亲双手握着炮刀,泯然一副隐居大侠,重出江湖的凌然气势。
烈日高悬,蝉鸣鼓荡。
那江湖中似是有森森白骨,父亲一人便能顶天立地战于尸山血海之间。
只是逼格尚未维持多久,天气便阴沉了下来,浓厚的积雨云挂在整座小镇之上,高悬的烈日,躲进了乌云,父亲那撑着炮刀的身子终于是开始疲惫,差点一个趔趄翻在地上。
我和哥哥那崇拜的精气神,显然被又被这个糟老头子判若两人的神情所打败,满脸黑线。
父亲拿着黄油擦拭着锈迹斑斑的炮刀,神情都好似还沉浸在刚才那种逼格之中。
“滋~”
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擦拭黄油的手被炮刀拉伤,赶忙凑在嘴边,一幅吹嘘的作揖。
我跟哥哥俩小眼瞪小眼。
哥哥很不厚道地说。
“大,这刀,怕是顿地都能擀面了吧,还能伤到手?”
父亲扭头,一股凌然的杀气,从那双小的可怜的眸子中逼射过来。
奈何小眼蹬小眼。
我和兄长直接无视这股杀气,却也无法无视那磕过来的两记暴栗。
躲闪不急,便是挨个结结实实。
打小就聪明的我,也不敢示弱。
“大,这么顿的刀不是应该先磨磨再上油吗?你这是“背着哈哈镜走路,不见后人笑话”呐”
我一脸地骄傲等着父亲来夸我,满脸堆笑。
父亲没好气地将那顿刀一扔,反手就是一个擒拿手,将我镇压。
然后两个可怜兮兮的小苦瓜蛋就被收拾了一顿。
磨刀霍霍,大雨瓢泼。
稍倾。
夏日的阴雨跟姑娘的脸一样地善变,刚才还是雷声霹雳现在便是天气放晴。
雨后,有两道彩虹高悬在远方的天际之间。
父亲重新整理了衣衫,将刀磨得锋利无比,斜阳的余晖照在那磨得明晃晃的刀刃之上,能够映照出天堑之间的彩虹,又似两道蛟龙盘卧。
父亲挺直了腰板,杵刀而立。
有树叶飘落,打在了刀刃上,迎风而裂。
平整的切口如同喷气式飞机略过满是湛蓝的天空,银河乍泄,直冲九霄。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点也不藕断丝连。
父亲拖着那柄锋锐的炮刀,走进了,曾记那制造鞭炮的工房。
六月的蝉鸣便随着夜晚的蛙叫,声声不息,生生不息。
已经没有了阿黄守卫的院落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直到夜色更浓才渐渐平歇。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哥哥又见识到了一些个超乎想象且富有创造力瞎鼓捣,这自然便是父亲引以为傲的杰作。
六个月前,父亲因为私自制造烟花爆竹危害治安被镇上的派出所juliu,之后便押解去了县城的juliu所进行劳动改造,虽然是半旬的时光,但那段时日,却是心灵上的巨大摧残。
直到三年后我的高中生涯,偶然路过那座县城里的juliu所才能想象出当时那种环境下的父亲。
那是一座院墙很高的院落,水泥红砖堆砌的院墙上边镶嵌着钢筋制成的长矛,大概是年代久远没有遇到过翻墙而出或者翻墙而入的qiufan,长矛显得有些生锈,但看着就有些生疼,院墙很深,以至于无法看到院内的构造,只能透过院子的门口有着不知数目的哨岗推断出。
院落里边是一座炼狱。
但,这也只是推断罢了。
父亲进去后被关在了一个偌大的房子里,那时候的条件尚且没有古式的laolong,只是十余人住在一个大开间,上下铺的结构倒是有些几分像学校。
这些qiu徒不像是作奸犯科为虎作伥的狠角色,这些全都是全县来自不同镇组的炮匠,倒也算得上是一群技工。
本以为囚徒的生活会显得枯燥而又乏味,每个人会有着固定的思想政治教育课程以及不算劳累的劳动改造。
但我以为只是我以为。
直到父亲归来开始鼓捣那些洋玩意儿,我才能对那样的生活略见一斑。
六月,当门前路边的野核桃树被路过贪玩小孩儿捡起石头扔了快半天的时光,终于是有一两个青色的核桃蛋蛋被连续高强度的石子蹿射的轨迹所击中,然后怦然落地。
核桃皮摔得将碎未碎,小孩子们傻傻地捡起了一块,塞在嘴里,涩得将哭未哭。
我看着这一群傻傻得小可爱倒是有些好笑,走了过去,伸手捡起了那摔碎了外皮,里边露出的灰黄色坚果外壳的核桃,搬起石头,砸之,露出白嫩的果肉,尚且有些浆水,剥去里边那最后一层细软的外皮,鲜嫩的果肉,塞进嘴里,一股清香与甘甜冲击着味蕾,嘴角上扬,满是满足。
那可怜的涩得将哭未哭的小孩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垫着小脚尖,扒拉着我也不算宽大的手,“哥哥,吃,吃~”
吐字表述尚且不算伶俐的小孩儿在苦苦祈求了好一会儿的攻势下终于获得了收获。
树下,我拔腿就跑,我的身后,两个小孩儿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些细嫩的包裹着果肉的那一层带着苦涩味道的内皮。
不久,嚎啕大哭,不绝于耳。
有那俩小孩儿的,有我被母亲追着揍的。
但,我依旧是开心的,
因为,我长成了可以欺负别家小孩儿的高度了。
六月,偶尔来的暴雨依旧让人惊心动魄。
夏季的雨后,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
镇上的minjing再也没有到过我家搜查,可能觉得父亲是放弃了吧。
但,往往如冬天的枯草被肃杀之后,一股生产的气势却悄然兴起。
父亲开始鼓捣他的新玩意。
“稳定版火yao高强度爆竹”
由于这个版本的爆竹中涉及的相关技术手段对于当时的生产水平来说简直是天马行空般的创造,因此也有了“洋炮”一称。
这个版本的产品是基于传统的古式方法制造,但在核心技术上优化了许多。
而这些的大多数技术的创造性灵感便来自于父亲在juliu时同行的技术探索与交流。
毕竟除了固定的思想教育以及劳动改造以外有着不少的闲暇时光,而在这些琐碎的闲暇时光里,技术宅男们凑在一起除了拉那些“谁家的婆姨好看”的家常,也有着钻研技术的探讨,工艺的改进,效率的提升,新型火yao的研制,在苦闷的juliu生活里却成了弥足珍贵的经验,十余人的juliu所内反而衍生了许多中新奇技术的原型,而父亲便是从这些原型中不断摸索出了他的“洋炮”秘诀。
首先是制造炮卷方案的工艺优化。
在之前的三段炮卷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制造炮仗的纸张是比较厚实的课本,而不再使用作业本的纸张,纸张硬度的提升对于爆竹爆zha时期的压强差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纸张硬度越大,对应着需要冲破这纸张的火yao当量越大同比之下,火yao强度的提升,对应火yao体积不变,因此,在纸上的层数以及硬度,以及卷新的厚度方面,父亲经过精确的计算以及实验,适配出了最优的方案。
为了达到美观效果,并且不影响炮筒内部火yao燃烧时产生的baozha强度,在炮筒的外层贴了一层薄薄的红纸,红纸用炮刀切割得整齐无瑕,贴在了炮筒外层,看着就委实地喜庆。
卷完了炮筒,便是锯炮筒的优化,在之前炮筒需要锯两刀才能准确地将细长的炮筒平分成三份,而在此基础上,父亲将卷炮筒的纸张宽度调成了两只炮筒的长度,虽然效率上有些下降,但从中间一分为二的锯炮手法委实简单得太多,不太在意每一锯都要小心翼翼,这种炮筒锯起来不可不谓随心所欲。
锯完了炮筒便是上药环节,但这次的上药有些特殊。
不再是只使用黄泥粉喷水然后通过订锥封口。
这次的封口便是采用了“洋玩意”
所谓的洋玩意便是以石膏粉为主,沙子泥土为辅料的新型凝固封口方法。
将石膏粉以及细软沙子,黄泥等原料通过精密的比例混合,添加到糊了纸的炮筒后,用喷壶喷上水,自然风干后,炮筒的底部便密封如万斤车盖压头而下,动弹不得。
省去了一个一个用订棒订的工序,而这种石膏粉掺杂了不同配料,便能封口的技术对于当时还算稚嫩的我来说便是天神之作,那时候常常在想。
“为什么,有些东西遇到水了便会凝结在一起,而且特别坚固”
这种问题,往往从父亲那里也没有得到很好地解答,只是父亲常常得意地说到,
“他们说这些是书上学的,我也就照葫芦画瓢实验出来的。”
封了口,自然是上火yao。
这个版本的火yao便是父亲自主研制的升级版火yao。
不管他的制造工艺都多么得复杂,但其稳定程度与安全系数是有目共度。
在我的一惊一乍中,父亲用铁锨完成了对火yao的配置,若是放在以前,便是采用木质的材料去翻拌火yao也有过受压摩擦引燃火yao的事故,而这种火yao除了难闻以及爆zha的威力太过吓人外,稳定是其最大特色。
上完火yao,再次封口便也是进行了优化。
这次优化了再次封口的步骤之一便是,先穿炮引。
炮引采用了浆糊加固法。
在炮引的底端粘了胶水,晾干后,炮引便很有韧性,并且一定程度上起到防水作用,穿起来快而且好穿。
穿了炮引后开始封口,这次的封口便是采用了另外的一种秘密配制的封口剂。
依旧是加了封口剂后喷少许的水雾,便很快凝结。
然后炮引依旧挺拔而坚韧,整个火yao也密封在了炮筒内部。
依稀记得那年六月,父亲整整捣鼓了近十天的工作。
破旧的草稿纸揉了一团又一团。
不知名的小药粉添加了一种又一种。
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但最终却又终于实验出了几种最优的方案。
而这次做了五饼炮仗后,父亲把炮仗贴上了封条。
封条上依稀还写着我们家亲戚的称谓。
四姑,大伯,大舅,小舅。
而后便将这些捣鼓的剩余材料撒在了我们家午后的菜园地里。
岁月的检验,证明了那块土地三年内寸草不生。
又三年后,种出的农作物便是异常地鲜美与肥硕,以至于我们都不太敢吃,全都成了猪的吃食。
自此后,父亲便断了这门做炮的手艺,那些工具都躺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卷炮的长板凳在父亲心灵手巧的改造下变成了三个小板凳。
炮刀也不知扔在了哪个角落里便是后来搬家也未曾出现过。
那些敲打的木质工具大多成了废柴,成了我们煮面条的柴火,被烧成了缕缕青烟与些许的灰烬。
那研制出来的技术便也失传在了那个夏季。
那个夏季,我六年级毕业。
那个夏季,我们家终于失业。
那个夏季,孕育着一场新的农民起义。
那场新的起义,我定义为,
“谋生”
而那场最后的制造鞭炮工艺,便是为这场“谋生”的战斗,拉开序幕。
正所谓,逢年过节,办喜事时,买卦炮放一放。
这最后的一次做鞭炮,最后的炮仗艺术是父亲作为中年时期最后的倔强,也是步入新兴技术的最初的积累。
科技兴国,科技兴农。
但谋生,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