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定神看了一眼那张弓,竟然只是一块普通的竹片所制,竹片侧面还有毛刺,用一条麻绳作弦绷成弓状,中端用布条胡乱缠绕了以便握持。从箭袋中取了一枝箭来看,乔山更是惊讶,那箭枝竟然也由小竹枝所制,全部中空,连箭头也没有,只在前端包了半寸宽的一圈铁皮,箭尾粘上的居然是也几片鹅毛。
方子腾笑道:“这箭枝中空,破空发音,只是驱赶毒蜂,倒不能和真的箭枝相比,乔公子精通六艺,就不要笑话在下了。多日未与公子相逢,甚是想念,不如上岸之后,你我二人把酒畅饮一番如何?”乔山道:“这个自然!阿莲正好采了莲子,再让她做几色小菜,我还有从临安带回的几瓶竹叶青,正好今日把它喝了。”
阿莲心知刚才乔山将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必定为方子腾看见,心中又是害羞又是喜悦,自不与二人答话,只管在前面将小舟划动。划了十来丈远,乔山听得阿莲轻轻道:“哎,这就是那种毒蜂!”见阿莲伸手在湖面捞起一支竹箭,上面穿过了两只黑首白尾的大蜂,乔山惊道:“子腾兄神乎其技呀!刚才我就疑心,箭枝破空之声一响,毒蜂那飞行中的声音就全部消失,若真是被驱走,飞行之音应当渐渐远离才是,原来都给子腾兄用这种没头的箭射下来了!”
方子腾淡淡笑道:“这是巧合罢了,在下少年时曾习武,呵呵,当年立志做岳武穆那样的英雄,不过自己终究才干有限,后来才做了这治伤的营生……咱们不说这些武事,说来在下心中可不快活。”
小舟行得一段,阿莲在湖面又连续捞起了四枝穿了毒蜂的无头箭,枝枝皆射中毒蜂,最多的一枝竟然穿了三只。阿莲惊呼连连,方子腾只是淡然一笑,乔山却心中嘹亮,刚才毒蜂逼近,箭枝破空之声仅得短暂的一瞬,所有毒蜂皆中箭,并非如方子腾自称那般被声音驱走,是他用这张粗劣的竹弓同发数箭,同时将这批毒蜂射落水中,这等速度、眼力及力道,已远超百步穿杨之境界。
几年前方子腾由北方搬来江南时,乔家刚好买下横渡的别院,乔山也在此研读诗书,当时方子腾虽然也做跌打医生,但毕竟横渡镇小,方妻多病,自身还得耗费不少珍贵药材,生计很见窘迫,乔山与他相识后,便让乔家从那年起,所有供给方子腾各类药材均先货后款,送货上门,半年一结,方子腾这才从拮据中解脱出来。这几年他揣摩治疗蜂毒之方,试验所用药材,也由乔家免费提供。
小舟已划到小镇边,方子腾抬头看看天边,道:“日光甚好,咱们说了这么多话,不免口干舌燥,不如就去舍下喝点茶水,待日落之际,临湖痛饮一场,阿莲姑娘,方大哥要尝尝你的手艺呢。”乔山道:“甚好,只是那竹叶青还在家中,一会我还得去拿一次。”阿莲接口道:“不用,你和方大哥就在这喝茶,我去拿酒便是,反正守家的梁伯认识我嘛。”
二人登上岸去,阿莲站在岸边向二人招了招手,见乔山站在体格雄奇的方子腾身边,白衣似雪,玉树临风,心中道:“刚才见方大哥穿了铁甲,好生威风,,这会解下铁甲,威风便丢了一半,还是我家山哥,一直都是那么俊俏斯文……今日他还舍命将我护住……”想到这里,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喜悦,一边收拾船只,一边唱起歌来,这是曲横渡镇上传唱已久的俚曲,虽不辩词意,但古朴悠远,歌声沿湖面远远地传了开去。
登岸之处沿一段石阶上去,便是方子腾的家,方子腾听到阿莲的歌声,笑道:“乔公子福气不浅,阿莲姑娘美貌勤快,歌声曼妙,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姑娘。作兄长的可要提醒你,佳偶难求,公子当用心珍惜才是。”乔山道:“这个自然,不瞒子腾兄,小弟打算待秋后大考之后,不管能否上榜,必定回横渡来迎娶阿莲。”方子腾笑道:“方才乔公子面临凶险之时,奋不顾身将阿莲护住,足见深情,公子虽是书生,也具侠肝义胆,方某万分佩服。”
说话间听得不知哪里传来箫声,先是短促的一两声,随即跟上了阿莲的歌声,一唱一和,听在耳中极是美妙。阿莲似乎也听到有人和音,停下片刻,那箫立止,当阿莲的歌声又开始唱起时,箫声也跟了上来。乔山道:“哪里来的人吹箫,此人音律造诣可比阿莲强多了。”
方子腾凝神听了一会,喃喃道:“原来这横渡小镇上,竟然有这等高手,方某真是眼拙了。”乔山摇头道:“未必,虽比阿莲强,倒也算不得怎样的高,临安城中,单凭小弟之见闻,至少便有三四人吹箫之技强过他。”方子腾嘿然一笑,低声道:“在下不擅音律,吹箫之技不敢多言,但这吹箫之人定然是武功高手。催动内力发声,聚而不散,箫声开始响起时,那人离此地足有两里之遥,片刻间已不足一里,咱们听到的声音并无大小变化,此人的耳力、内功、脚程无一不是一流好手。”
乔山笑道:“原来横渡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子腾兄的射术,也算得是当世高手吧。”方子腾正色道:“乔公子,今日之事万万不可给他人提起,否则后患无穷,还有阿莲姑娘那里,你也得把此话带到。”
进了方家,方子腾引乔山在院内坐下道:“这店堂外就两个伙计在守着,雨儿帮着熬药跑腿打杂,其它事都得自己来。拙荆近日状况有些好转,我去推她出来晒晒太阳,和公子说上些话,公子不必拘礼,随意便可。”
乔山在院中坐了会,不见方子腾出来,便在院中随意逛了起来。方子腾医治外伤颇有高明之处,自从乔家得到药材相助,尤其对受蜂毒之症极有疗效,生意也好了许多,这几年状况已较从前大有好转,院中布置了花木山石,虽只是寻常之物,但布局间极见大气,大气之中,尚有几分秀丽之色。乔山心中心道:“子腾兄不仅射术高明,见这院中布局,也是胸含才学之人,只是不知为何藏身于这小镇,唉,这世上能人异士真是何其多也,从前我少不更事,自以为聪明过人,日后我自当收起那些少年轻狂之气。”
正无趣中胡乱思想,便听得身后传来吱吱声响,乔山随声看去,见方子腾面容欢悦,推着一木制轮椅出来,一女子坐在轮椅上,眉目如画,清丽难言,只是面容苍白,略带病色,即便是这初夏之季,身上也披了一件薄袄。方子腾道:“陌桑,你应有多时未见乔公子,今日难得风和日丽,咱们坐下好好说会话。”
乔山对忙上前行礼,此时他才知方夫人名为陌桑,方夫人微微动了一下身躯,面露笑意,轻声道:“陌桑抱病在身,不便行礼,公子海涵。”乔山三年前曾见过方夫人几面,那时他尚在少年之时,对女子相貌并不在意,此时只觉这方夫人虽然病气缠身,但刚才这浅浅一笑,显得气韵华贵,清雅宜人。
方夫人又道:“小女子常年抱病,行走极是不便,不能和子腾的朋友常常相见,三年未见,乔公子愈发风采照人。子腾,咱们去后院坐坐,凭湖临风,心怀想来更为畅快。”
说是后院,其实已拆去了三面院墙,仅以不足两尺高的老竹围成栅栏,早没了院的模样,仿如一无顶的楼台,院中以厚木铺地,地板上摆放了木桌木椅,另置了几张小几,一张上搁置了陶制的茶壶茶杯,另一张上放了一具琴。一眼向外望去,云湖便如在眼前一般,几只小舟在湖中荡漾,阳光温暖,湖面波光粼粼,和风吹来,乔山只感到心怀大畅。
雨儿抱了一只竹筒,提了只铜壶,跳跃着跑来,将茶泡好后,笑嘻嘻跑到乔山身边,悄声道:“乔公子,我今天看到你抱了阿莲姐姐,嘿嘿,如果你给我买盒桂花糕,我就不告诉冯伯伯。”方子腾喝道:“小孩子家,学会讹人,快出去!”雨儿却不怕他,嘻嘻笑着又跳跃着跑了出去。乔山甚是尴尬,忙岔开话题对方子腾道:“子腾兄才学惊人,这个楼台做得精妙无比,可惜我那房子后院不临湖,不然我也照样再做一个。”
方子腾道:“不用夸我,这些都是拙荆的主意,我哪里会这些东西,出出力气罢了。”乔山道:“如此说来,前院中的布置也是出自夫人的心思了。唉。乔山一向自命聪明,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夫人高才,乔山实在惭愧不如。”。
方夫人微笑道:“陌桑虽然常年抱病卧榻,但也听过乔公子大名,公子志向高远,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些园林花木,玲珑布局,都是闲散文人和女流之辈的心思,公子不必着意于此。今天有缘和公子相聚,陌桑愿为公子抚琴一曲,请公子品评。”方子腾将方夫人推到置琴的小几边,方夫人伸手放于琴上,轻轻摇头道:“差不多一年未曾摸琴,献丑了。”
乔山静坐一旁,听得琴声响起,轻柔平缓,曲调动人,乔山心道:“这曲子未曾听闻,想必是方夫人自创,听来夫人技艺虽佳,还未到惊人之境。”思量间众人耳中又传来箫声,曲调竟然和上了方夫人的弹奏,显然便是刚才那吹箫之人,乔山与方子腾对视了一眼,心中颇生疑虑。
方夫人弹奏之音渐而加快,已有奋发图强之意,那箫声毫不犹豫跟了上来,琴声节奏渐而加快,短暂的一阵慷慨激昂之后,那箫虽然跟上,似乎已显勉强之意,此时琴声已转向清淡平和,娓婉细腻,仿如一幅雅致清秀的图画,曲调幽远宁静,但那箫声似乎反而力不从心,箫声中发出波波的断音,片刻终于停了下来,琴音却依旧不断,更为古朴简洁,少许音节反复弹奏,几番变调,到得最后,已是平静恬淡之极。
一曲奏完,乔山心中叹服,刚才他凭起调以为方夫人琴技不过尔尔,这一曲终了,才知方夫人的琴技岂止是惊人,就乔山之阅历,已找不出第二人更佳。
方子腾轻轻将轮椅转了过来,方夫人看了他一眼,伸手他手臂扶住,微微一笑,眼光中透出无限柔情,乔山看在眼里,心中道:“倘若这方夫人身无奇疾,和子腾兄不知会有多么快活。“听得方夫人道:“这是陌桑自谱的一曲《自闲吟》,颇多借鉴前辈高人之处,只求叙说心事,公子莫笑。”乔山道:“少年时意气风发,气象万千,而今却只求悠然无虑,自得其乐,夫人之琴音,可是讲述子腾兄与夫人之事?”
方夫人含笑点头道:“乔公子深明我意,我与子腾多经磨难,方能相守至今,子腾不会嫌我身患奇疾,我也不会因自己拖累子腾而内疚,如此相守,人生并无它求。”
乔山心想:“方子腾形貌不凡,射术神通,心智也高于常人,却甘心屈身于横渡小镇,做个寂寂无名的跌打医生,想来是为了照顾方夫人之故,这方夫人也不知什么来头,看她气度谈吐,必是名门之后,说不定出身王公贵族。若日后阿莲如方夫人一般遭遇不测,我会象子腾一般吗?”忽然念及此外,乔山心中竟然一时不能决断:“若要我照顾阿莲,永不背弃那是能做到,但要我默默无名隐姓埋名一生,我能不能做到?”
方子腾见他脸上阴晴不定,问道:“乔公子,有何不妥吗?”乔山道:“……没有,刚才那吹箫之人似乎高深莫测,贤伉俪有何高见?”
方子腾道:“此人内功深湛,气息绵长,但似乎有些许自负。陌桑,你意下如何?”方夫人道:“武功什么的我可不懂,不过这吹箫之人年纪应该和公子相差不多,也应是年轻潇洒之士,听他箫声中,这位高人的心境清高有余,恬淡不足,后来自然合不上拍了……不过,年龄阅历未到,有些事不能体会,那也是平常之事。”
方子腾道:“咱们还是不说外人的事,听说公子前几日进了皇宫,可真有此事?”
乔山道:“确有此事。”便将入宫觐见皇帝之事一一细说,说到与皇上谈论如何先富百姓,后强朝廷,又如何扶助农工,如何海外商贸,方氏夫妇皆是索然无味,乔山也只好点到为止,说到复土之略时,方子腾忽然来了兴致,插话道:“我朝自太祖始,便重文轻武,然而靖康之耻当时,国库并非穷困不堪,公子讲到富民复土,不知其中有何关联?”
乔山笑道:“自靖康以来,上至庙堂,下涉江湖,与金国是战是和,多年来争论不休。子腾兄试想,倘若我朝有得十多个岳武穆,有上百个子腾兄,这是战是和,还需要多论吗?”
方子腾道:“求百个方子腾或许不难,只怕再求一个岳武穆也是极难之事。”
乔山道:“正是因岳武穆难求,若要复土,必然先得寻得良将,常言道,文官是考出来的,武官是打出来的,单是战场冲杀,只恐好多良将之材,未曾展露才干便已陨命疆场。倘若朝廷花大批银子,建立数个各等级武官学所,聘请有识之士为师,寻得那些有志复土的少年,自孩童时便入初级学所,习武修身,由朝廷供养,但凡不能学成者,驱出学所。待这些学子成人之后考试合格者许与官职,入军实战训练,这些有志之士,必成军中栋梁,再入中高级学所。如此循环往复,入学从军,再入学又从军,其中必有岳武穆也。即便是岳武穆难以再现,有其半数才干的将才,总能寻得吧,至于士卒,也当建立兵源稳定和常年训兵之机制,只是小弟不谙军事,如何建立,心中疑虑尚多,不过此方略却应有效,若朝廷照此推行五十年,朝廷则有成百上千之良将,或许能有机会与金国轻松抗衡,再如此五十年,河山必还!再如此五十年,开疆辟土,也非难事。以上种种,须得国库充盈,才可一一实施。”
方子腾沉默良久道:“人言乔公子大才,此言不虚,在下少年时也常思复土之策,却常常只能想到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破阵杀敌,远无公子这般长远眼光,嗯,五十年,白了少年头……”
方夫人笑道:“子腾,咱们既已安居乡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公子,军国大事,陌桑是一窍不通了,传闻皇宫富丽堂皇,嫔妃个个如花似玉,这皇帝长什么模样呢?”
乔山道:“我朝偏安于此,皇宫富丽堂皇倒是不假,嫔妃我却只见到一人,不敢多论。皇上即位不久,年纪不大,看上去略长小弟几岁,这个模样……方面白净,高鼻薄唇,唇角有一痣,诶……眉目和夫人倒有几分相似。”方夫人听他言语,轻轻点了一下头,眼神颇有几分黯然。
不多时,方夫人似乎有些体力不支,倚在轮椅上,言语少了许多,眼见日头已渐渐西沉,方夫人道:“乔公子,今日湖滨相聚,陌桑心中实在欣喜,只在身体欠安,不能陪公子长谈,先行告退了。”方子腾忙道:“陌桑,可有什么不适?”方夫人道:“无妨,只是有些倦了。”方子腾将她推回房内。
阿莲此时早将几色菜品已做好,一盘龙井虾仁,一份西湖醋鱼,在镇上买了些五香牛肉和茴香豆,还有几色时蔬小菜。阿莲拍拍手道:“方大哥,尝尝阿莲的手艺罢,这龙井茶虽是普通,比不得城里的上品,但虾仁却是新鲜得很,刚刚去湖上捞的,西湖醋鱼我是学着做,原本应当把草鱼饿上一两天,眼下是来不及了,尝尝看有没有泥土味。山哥,我本想做你喜欢的东坡肘子,一时间备不好料,只好下次啦。”
方子腾尝了几口菜,赞不绝口,望着乔山笑道:“还是那句话,公子福泽深厚。”乔山道:“那是,待小弟大考一毕,就要准备聘礼了,哈哈。”阿莲面色绯红,说:“你们两个喝酒罢,还有个油焖春笋在锅里呢,我去端来!”说罢快步走开。
这一番酒喝到黄昏日落,又到明月当空,几瓶竹叶青已喝完,方子腾平常要照顾妻子,极是自制,少有喝酒,今日难得有闲,便又去买了酒来开怀豪饮,阿莲天黑时便回家了,方子腾便自己下厨,匆匆炒了一大盘鸡蛋佐酒,二人在夜风中、明月下频频举杯对干,方子腾酒量不凡,已是熏熏欲醉,乔山则喝得酩酊大醉,方子腾将他背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