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益见状,忙撇清道:“你不要断章取义,夫子微言大义,言传身教,当然不止说过这一万多字。”
完颜康便问:“那你又如何断定,夫子没说过好狗不挡路呢。”
李提学忍无可忍,怫然道:“夫子岩崖高洁,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岂能出此粗鄙之辞。”
完颜康愕然道:“哪里粗鄙了,难道孔夫子称狗不叫狗,还能叫什么?”
扭头似问子聪,子聪熟读经典,接口道:“自然还是叫狗,而且《礼记》《檀弓》有载,夫子养过一条狗,老死之后,还吩咐子贡,要遵循周礼,葬之以盖,可见夫子对狗也是很尊重的。”
完颜康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葬之以盖”,但不妨碍他借题发挥:“夫子能葬得这么周到,想来那一定是条好狗。”
百姓们也在看脸色,见几名老爷竟被世子堵得说不出话,那还不放肆大笑。
把个李提学气的指着两人,连道:“小子,小子……”身子都在发抖。
雷子渊赶忙抢上前道:“既然夫子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我们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敢下此定论。”
完颜康道:“大金刚寺往天香湖行祭,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说我们蛊惑人心,是邪魔外道。”
雷子渊接不住话,刘从益愤然道:“我们是圣人门徒,怎会说谎,说你是邪魔外道,你就是邪魔外道。”
完颜康道:“洒家今日代天行祭,天大地大我最大,我说你们狗都不如,你们就是狗都不如。”
子聪见缝插针,拄杖鸣钟,喝道:“好狗不挡路!”
身后众侍僧也随之喝道:“好狗不挡路。”
然后周围群众山崩海啸般齐声大喝:“好狗不挡路!”
无数声音汇成一片,仿佛天地都在震动,几名老爷心胆俱颤,其中一人不由自主往后退,不小心碰动香案,上面至圣先师灵位晃了一晃,翻个跟斗便往下栽去。
众人救援不及,眼睁睁看那灵位啪嚓摔成数块,顿时脸都白了。
“李纯甫,你还要丢人现眼到何时。”
便听一声怒吼,左侧人群分处,又是一行人走了进来。
也都是儒衫打扮,最前面竟簇拥着一名明目晧齿的绿衣少女,手中还捧着一只卷轴,见到这些人进来,李提学神色一惊,道:“王庭筠,刘因,张理,你们来干什么!”
子聪见状,又摇杖鸣钟示意,人群的喊声便慢慢停下,隐隐有了几分无言默契。
完颜琴和阿尺被侍僧们挡在队伍之外,见子聪指挥人群竟如臂使指,完颜琴眉头一皱,下意识道:“将来阿康若当了皇帝,这小妖僧一定不能留。”
阿尺本来把注意力放在队伍里的公孙止身上,猛听这话,杏眼圆睁看向完颜琴,差点没把魂吓飞。怎么金国女人,说话都这么大胆吗?
但转念又一想,这无赖正儿八经的是个王爷,还是皇家嫡系,这样说来,将来能不能身登大宝,也未可知啊。心情顿时微妙起来。
道路当中,后来这些人拦在两拨人马中间。
那捧卷轴的绿衣少女朝完颜康笑道:“完颜师兄,你还认得我吗。”
完颜康当真惊讶:“孟师妹,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少女竟是孟宗衡的女儿孟灵萱,耶律楚材的小师妹。
这时将手里的卷轴一扬,大声道:“诸位,家父孟宗衡,前日大金刚寺圣子亲来拜访家父,言及天香湖祭灵一事,家父深佩圣子与赵王世子的慈心善念,使众生普渡,亡魂有依。
故应圣子所托,亲笔写下一篇祭文,期日方成,命我专程送来,并请了几位至交好友同来观礼,望圣子与赵世子不嫌鄙陋,容我等也能为祭灵大典,稍尽绵薄之力。”
“客气,客气!”子聪喜笑颜开迎上前去,双手接过卷轴,道:“能得宗衡公的金笔玉墨,本寺上下如花添锦,不胜之荣。”
将卷轴四面展示:“各位,这是世宗年间,连中四元,宗衡公的亲笔祭文,可谓字字珠矶,稍后在天香湖,将由世子亲口诵读,与大家一起领略状元公的风采。”
两人一搭一唱,硬是把小小一篇祭文弄得如获至宝,围观人群虽不知究竟,但光凭连中四元这个名头,便引起一阵阵的惊叹。完颜康没想到子聪还有这招,哈哈大笑道:“大家看见没有,像状元公这样明事理,才是条好……好那个人,是真正的圣人弟子,来,我们一起叫前面那几条狗让路!”
人群哈哈大笑,竟跟着他,一声接一声大喊起来:“让路。”“让路。”
“王庭筠,你们这样哗众取宠,还有读书人的风骨吗!”
呐喊声中,李提学怒不可遏,一腔怒火都发后来这拨儒生身上。
当中一人便转头嗤笑道:“李纯甫,你捧着党世英的臭脚,连替人当孝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说我等没有风骨?”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刘从益道:“什么替人当孝子,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另一名儒生道:“赵文优的牌位就在那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从益脸涨得通红:“我、我们是应赵秉文所请,帮他来讨公道。”
“那赵秉文人呢?”顿时问得几人哑口无言。
众儒生中为首的王庭筠是一个老成之辈,开口劝道:“赶紧把你们的东西撤了,有宗衡公的祭文在,你们这些把戏简直是自取其辱,我给你背一段听听。
是故山哀水愁,天悲地悯,风呜云咽,木恨草嗔,一念花开,超冤业于幽泉,千夫叱咤,指奸邪于道路。使衣冠朱紫之辈,拾怀降阶,重检得失于寸心,升斗黎庶之流,吐气扬眉,再沐天恩于尧舜。”
“你骂我们是奸邪,还说他们是尧舜!”刘从益难以置信。
“何止是奸邪。”又一名儒生道:“尔等这数年来,结党横霸朝纲,阻贤伐异,肆意胡为,做下种种阴私之事,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么。
如今宗衡公已决意扶杖出山,重整文林,三大书院,五京御史已闻风而动,联名奏表,请陛下重新彻查天香楼一案,尔等有没有牵连其中,赶紧回家反省去吧。”
雷子渊和刘从益等人听得心惊胆战,李纯甫犹自骂道:“混账,你们,你们乘火打劫!你们,你们吃里爬外!
你们忘记了么,当年不是我等披肝沥血,舍生赴义,与那些金人权贵斗法,哪有现在的汉家正统。”
段诚用叹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睁开眼睛看看吧,宗衡公说,汉家不是正统,民心才是正统啊。”
只听“让路”的喊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压来,完颜康和子聪互视一眼,迈步便行,人群哗然跟随,喊着让路之声,如大河解冻,顺流而下。
雷子渊和刘从益连忙抓着李纯甫,跌跌撞撞的让到一边,看着一众平时都不敢仰视自己的屁民们,笑嘻嘻的从面前走过,香案牌位也被胡乱踩在无数双泥腿子脚下,心头几乎如在滴血。
孟灵萱等人顺势加入队伍当中,孟灵萱上来就道:“完颜师兄,你把楚材弄哪里去了,天天都看不到人,我不管,今天我帮你们这么大的忙,你一定要把他找来见我。”
完颜康笑道:“好好,他应该就在在天香湖,你跟我来。”
后面完颜琴见那绿衣少女竟混到完颜康身边去了,当场目瞪口呆,旋即大怒,拉着阿尺又往前冲。
却还是被侍僧们拦住,训道:“女子不得冲撞傩仪。”
完颜琴一指前面绿衣少女背影,怒道:“那她怎么能过去。”
侍僧们看了一眼,道;“那是状元公的女儿,有文曲星保佑,你是谁。”
气得完颜琴差点七窍生烟,不就是今天换了一件衣服,连本郡主都不当回事了!
阿尺忍着笑拉她,悄声道:“算了,一会儿就到天香湖了,别捣乱。”
这时公孙止走过来,殷勤道:“小姐,你想到到前面去吗,我帮你找人说说。”
“我用你管吗!滚蛋!”完颜琴脾气上来,一句话骂得公孙止脸色发白,自己往前追去。
见公孙止有些下不来台,阿尺看不下去,故意提醒道:“公子,我家小姐不是一般人,你还是……”
话没说完,公孙止又是一个厌烦眼神甩来,顿时话语一窒。
再见公孙止口唤“小姐”,又颠颠地追赶上去,一腔心火当场直冲天灵。
一路招摇过了东市,只见前面的天香楼遥遥望,后面便是天香湖,完颜康心情不由放松下来,听着街边人群大喊“世子”的声音,也点头微笑回应。
子聪见状,在旁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口才,好一句好狗不挡路,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谁教你的。”
完颜康傲然道:“不就是打禅机吗,这些玩意还用人教,洒家天生就会。”
原来他前世梦里落发为僧,经书戒律一概不懂,偏偏在禅机辩论这一项上,天赋异禀,跟和尚们闲来修禅斗嘴,抓机锋,辩因果,十有九胜。
因此得长老看重,一度在此项上专门磨练,希望能为本寺教出一位禅宗大师,可惜后来造化弄人,身堕绿林,到死也没了用武之地。
子聪见他不肯细说,于是话锋一转,道:“等前面到了天香湖,我答应你的事就做完了,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你的人安排的怎么样?”
“放心,绝无问题!”完颜康心想我写得那么详细,以耶律楚材的本事,定然万无一失。
子聪便好奇道:“你到底要怎么做?”
完颜康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要让那些奸佞小人,强梁权贵日夜惊心,不敢再做坏事。”
心中却想,若让你知道洒家的打算,怕你不敢趟这趟浑水了。
子聪哪里想到,这家伙心思歹毒起来,也不当人子的很,竟然想假借天意,伪造一块石碑,名为录奸碑,在河边一竖,上面把他认为有关参与此事的恶人,都一个个标名其上。
刘德喜当然首当其冲,完颜虎那些权贵子弟也没跑,如今还要加上个兴风作浪的党阁老,甚至连子聪也不想放过。
天香楼里那些机关布局,跟大金刚寺如出一辙,就算是不是帮凶,也是知情不报,最多往后排一点。
然后还要让百姓们自诉冤枉,揪出一个坏人,就往上写一个名字,攒够一百零八个,再排个天罡地煞,让他们名垂青史,遗臭万年。
若此事当真让他做成,只怕都中各方势力都要气得七窍冒烟,非集中力量对付他不可。
却也正合了他“来一个,打杀一个”的心意。
眼见天香湖在望,完颜康微微急切起来,拿眼不住在人群里寻找,看耶律楚材有没有派人过来接应。
人潮刚刚行过天香楼,两边的店铺人家都早已关门闭户,正走到半中腰时,忽听噼啪连声,楼上一排临街窗户忽然次第打开,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弓弩,竟然探身往下便射。
霎时箭雨纷飞,人群惊慌乱走,惨叫连天。
子聪道:“保护世子!”
数名白衣侍僧,连忙抢上前抱住完颜康往旁边拖。
阿尺和公孙止也双双抢上前,挥剑拨打来箭。
孟灵萱机灵的很,叫道:“都靠边往下面躲。”第一个往楼下死角躲去。
王庭筠等人反应过来,也赶紧出声帮忙指挥,有这些穿儒衫的先生们带头,百姓们顿时有了主见,纷纷依言靠往楼下躲避。
果然那些弓箭手一轮射完,第二轮刚上弦就失去目标,大金刚寺的武卫已旋即冲进楼内,和他们厮杀起来。
孟灵萱躲在楼下,刚嘘了口气,忽觉身边有异,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抱着红鸟的女子正躲在旁边,眼神不善的看着自己。
完颜康被侍僧们抱住,施展不开手脚,叫道:“别管洒家,先救百姓。”
忽然腹间一痛,愕然低头,只见其中一名侍僧手持匕首,神色狰狞,半尺长的剑刃已尽数没入自己腹中。
其他侍僧看见此幕,立刻惊怒交集,将杀手扑倒在地,乱拳痛殴。
完颜康身子一晃,稳稳站住,只见腹部露出刀柄,麻衣已被鲜血浸透。
他练气有成,金铁及身,自生反应,此次却等白刃入体,才察觉到疼痛,可见此匕绝非凡品。
“世子!”子聪纵身而至,先将完颜康挡住,急声道:“你怎么样?”
完颜康沉声道:“没事。”
两只手垂在腹部,将匕首柄紧紧按在伤口里。
子聪看得真切,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开口,完颜康却笑道:“也该轮到洒家流点血了,不妨事,继续走吧。”
子聪点头,扬声鼓劲:“这些奸臣狗急跳墙了,他们害怕世子到天香湖,将他们的真面目祷告给上天,因此一直使坏,但世子有天神保佑,让他们阴谋不得能逞,大家继续走。”
这时楼上的黑衣箭手已被武卫们杀得落花流水,接二连三翻坠下楼。
还有阿尺也飞身上楼,剑起剑落,更是无人能挡。
所幸这些黑衣箭手人手不足,只是制造混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民众跟随,一轮乱射之下,看似疯狂,却只有几个倒霉蛋中箭,也都只是皮肉之伤,被同行亲友拖到一边救治。
随着子聪的大喊,人群才慢慢反应过来,从躲藏处走出。
公孙止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凑在完颜康和子聪身边,道:“世子,让在下来扶您吧。”